醫者仁心,皆是全力以赴用盡畢生所學,奈何天不遂人願,兩日過去,那病榻上的如玉公子沒有半點甦醒的痕跡。反而氣息越來越微弱,連起初疼得皺眉的神情都沒有了,躺在那除了輕淺呼吸沒有任何響動。
楊九沒有第一日那樣神色裡滿是擔憂,到如今只剩下滿眼的心疼與無奈;她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在這守着,看着他疼看着他痛,看着他生不如死,又什麼都做不了。
每日楊九都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地說着他出徵以後京城裡的一些瑣碎小事,煩着他,就等他醒來在自個兒的腦門上敲了一下,罵道“你個二傻子!”
今兒早剛親自給雲磊換了傷藥,楊九一走出房門就和董副將撞了個正着,他向後一躲,彆着臉不敢看她,但又覺着失禮,嗓子裡冒出一聲哭腔的:“楊小姐。”
楊九打量了他幾眼,發現這人眼眶紅紅的,剛纔的樣子分明就是在門外猶豫了半天兒不敢進去。
“你叫什麼名字。”楊九問。
“我…”董副將一抹眼,垂頭低聲道:“董,董九涵。”
“軍營裡,沒出岔子吧。”楊九接着開口道,一雙眼睛淡淡的沒有情緒。軍營裡的事她不懂,也幫不上什麼,只覺得這兩天少爺和堂主都忙得很,連燒餅哥也是急急的來看了二爺,又急急的走了。
楊九自打來了這就沒有多說過一句話,只安安靜靜地守着二爺,近身照看親力親爲,一刻也不離開。猛得問起了這句話,反倒讓他有些愣住,這才應答道:“都安頓好了,駐守鄴城和秣陵的指令都下了。”
只等他醒來,得勝還朝。
“嗯。”楊九點了點頭,神色淡淡眼底沒有半點光亮,默了默,從袖口裡拿出一封信遞給董副將。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董副將仍然恭敬地雙手接過,繼而等她下文。
“麻煩您一件事。”楊九看着他,嘴角扯了扯,露出一絲蒼白的笑意:“都塵埃落定了…你們回京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勞煩您,等回了京將這封信送去蘇州楊家,交給我爹孃。”
塵埃落定…真的定了,她肯定也是回去的。
董副將只當做是她一個姑娘出門在外不方便給家裡捎信,但卻不知道她爲什麼不把信交給少爺他們,按理說不應該更信任他們一些麼?
“不用和師哥們說。”楊九又添了一句,像是怕他忘了:“多謝你了。”
“好。”對於這個日夜照顧二爺,不離不棄的姑娘,董副將是尊敬多些的,也是件小事,就答應她了。
這話說完,楊九便進屋去看着二爺了,晨曦初升散落在她背影上,卻不知生出許多淒涼來。
楊九一如既往地蹲坐在牀榻邊上,給二爺掖了掖被子,嘴角輕揚道:“給你做了好多衣裳,真想看你穿啊…不過沒關係,以後可以給你做新的。那些做好的…就留給師兄們吧,他們啊老說我捧着你,這下得便宜了…”話裡十分怪異,但沒有旁人在側,她只一句一句呆呆地說着,嘴角掛着柔和的笑意,是和往常都不同的美麗。
楊九垂下腦袋,毛絨絨的頭髮在二爺耳邊頸部摩挲着,還有她若有若無的聲音:“要是有人拿了給馮師兄,你可別罵我,不關我的事…你的身量高,師兄弟裡有幾個像你的?他的身量更像一些。你不許怪我,這我可管不着…以後,你喜歡什麼,我就給你做,他們都沒有…”
她眼神空空的,就向前怔愣着,一字一句說得斷斷續續…掌心突地一動…楊九猛得回了神,屏住呼吸沒敢動,輕輕挪開自個覆在二爺手背上的手…又是一動!
沒錯,他的手動了!
楊九蹭地一下就坐直了身子,看向牀前這人…先是難受地皺皺眉,再接着就是那濃密卷長的眼睫一顫…緩緩地睜開了眼。
臉白如紙,眼下烏青。
這就是雲磊睜開眼之後,看見的第一眼的楊九。——他皺着眉,神情恍惚,根本不知道自個兒在哪的神情,看得楊九鼻上一酸。
“活着。”楊九努力穩着呼吸保持鎮靜,卻不曾想再一開口就是忍不住的顫抖,道:“這是秣陵城,你昏了大半個月了。”算上她來之前的日子,確實是有大半個月了。
雲磊張張嘴,沒發出聲音;楊九立刻轉身,打壺裡倒出一點水,仔細吹涼再加一些溫水,摻到他從前喝的溫度,才送到牀邊用小湯匙一點一點地餵給他。
喝了水,雲磊才稍稍緩了神,眼底開始聚了光,對着楊九眨了眨眼睛。
“哪疼?有沒有哪難受?”楊九一臉緊張,不等他回答又急急地小跑出房門,給站在院裡的小廝喊着,讓他請大夫過來看看。
回了屋,雲磊睡得太久,渾身僵硬不得動彈,嗓子眼也乾的很,沒開口說話。只靜靜地看着楊九跑進跑出,噓寒問暖,一句又一句地自問自答着。他一句也沒聽進去,只看着她緊張又着急的樣子,腦子慢慢地回神思考,用不着別人說他也能猜出來楊九是怎麼來西北的了。
消息傳得飛快,聽說他醒了,大家夥兒放下手裡的事都急急地往這趕,不出一刻,這屋裡的人就都滿堂堂的了。
進了屋,看着雲磊低靠在錦緞褥套上,半坐在牀邊,衆人這心纔算是放下了。這可是第三日,說句不吉利的,他們都該考慮一番他走後會生出的那些事端該如何解決了。
仔細問了幾句話,又等大夫診了脈,確定了熬過了這一關,再喝了藥;衆人這才卸下懸着的心來和他說話。
燒餅最是先開口,道:“你小子,真給你能的!再睡一會,我們這些條命都被你嚇沒了!”
雲磊笑了笑,一副習以爲常的樣兒。
“雖然醒了,還是要多注意。”堂主皺着眉,眼睛鎖着他身上的那些個傷口,道:“都不是輕傷,你彆着急,咱們慢慢養着!”
雲磊點點頭,對着堂主笑,示意他放心。
少爺笑開了,這麼多天兒了,終於有件值得他樂的事了!京城流言四起,西北軍事不定,老舅重傷昏迷…這一樁樁,一件件都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每日裡忙的要死就不說,只盼着他能平安醒來。算是了了一件心事,少爺道:“誰說不是呢!老舅,你可得對小九好點,這些天兒都是她衣不解帶地照顧你,看這人都瘦一圈了!”
雲磊抿嘴一笑,側過頭看着楊九,她正一臉緊張地看着他,就盯着他一個不舒服立刻找大夫去…
燒餅看了楊九一眼,笑道:“醒了就好,以後你給人家養胖點兒!哈哈哈…”
“這話說,小辮兒從前不也養着嗎!”堂主在一旁配合着,幾個人找着個可樂的事,就一塊圓腔:“要不說自個兒的小媳婦呢!”
“沒勁了啊你倆!”少爺一臉壞笑,揶揄道:“是吧舅媽!”
幾兄弟又是一陣樂不可支。
正說着,董副將彷彿聽了消息就急急地趕過來了,看着雲磊坐在那,激動得眼眶一紅又說不出話來了。
雲磊吞了吞口水,楊九這就給他遞了杯溫水,遞到他嘴邊喂他喝下,這才退開到一邊。
“九涵。”雲磊開了口,嗓音濃重了些,不比從前溫潤清揚的少年嗓。
一聽他開口,董副將瞬時凝了神,站近了兩步,仔細聽他說。
雲磊開口:“傳消息回京,我重傷不治,恐怕迴天無力了。”
“辮兒哥!”
這一聲,可不是董九涵的話。他一向是唯二爺之命是從,不問不疑不二心。
是楊九驚驚的一句,攥緊了衣袖看着二爺,從前的小眼睛這一刻倒是堅定。
堂主伸出手,憑空按了按,示意她稍安勿躁。
董副將領了命這就出門去辦了。
少爺敲了下楊九,笑道:“這麼做自然有這麼做的好處。”
雲磊確實重傷,死裡逃生;這麼做自然是有原因的,家國爲重,有些害羣之馬若是不連根拔起,後患無窮。
他死,對於那些黑心肝的人來說,就是大喜臨門。
燒餅看楊九一副傻愣愣的樣子,十分理解地笑開了,招呼道:“行啦,外頭的事一堆呢!走吧,把這兒留給他們小兩口吧!”
從前他們定了親,大傢伙也就拿這來鬧騰鬧騰,但出了這事兒,楊九和小辮兒之間的情分他們看得清清楚楚;這倆人以後要是不在一家,那他們頭一個不答應!
堂主和少爺當然懂這意思,又是囑咐了兩句,就笑呵呵地出了房門,不去打擾他們。
這一役,可謂是祖師爺顯靈,死而復生的運氣啊。
等他們出了門,楊九也沒放鬆下來。給雲磊拉上被褥,由腿上拉了拉,裹到他腰際。
輕輕問:“哪裡疼着?嗓子還難受嗎?傷口是不是很疼,我給你煮止疼的湯藥去…”一連着幾句話,沒等雲磊開口,轉過身去就想走,說着就要去煮藥!
剛一轉身,手腕一涼,是他蒼白的沒有血色卻仍舊纖長好看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楊九腳步一頓,轉回身,輕輕擡手把他的手包在掌心裡,動作輕緩生怕弄疼了他,一臉緊張地問:“怎麼了?你說。”
雲磊看着她,只覺得心裡一陣酸澀就涌了上來,慢慢開口道:“不疼,別怕。”
對不起,嚇到你了。
楊九讀得懂他的眼神,清楚他所有的習慣與脾性;只是太久太久他都沒有這樣看着她了,沒有這樣握着她的手對她笑了…
楊九渾身一顫,喉嚨口像被堵住了一樣,心跳落了一下…顫了幾顫,眼淚便撲簌簌地往下掉,打在被褥上,打在手背上,打進他心裡,忍了那麼久的委屈和心疼終於忍不住了。
腳下一軟就跌坐在牀榻下,把頭埋進他懷裡止不住地哽咽。
“…辮兒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