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兒是黃昏才從房裡出來的,累得腰痠背痛,一通沐浴後再吃點兒東西,孫九芳就躺牀上矇頭大睡去了。
今兒一早起牀時,小廝就已經把收拾好的行囊搬上馬車了;咱爺們睡眼朦朧,坐在牀頭好一會兒才起身洗漱。
銅盆裡的溫水正冒着熱氣兒,孫九芳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後挽起袖口一撫鬢角兒碎髮,俯身低頭整張臉都給浸在了溫水裡。
他打小就喜歡這樣,人家都是溫水溼帕擰乾了擦乾淨臉,他可倒好,整張臉就扎進水裡去了。
倒不是春日寒,溫水暖,惹得人捨不得起來;是咱們爺就愛玩水,打小就這樣,夏日裡恨不得泡在水裡不起來了。
身後腳步聲兒一起,脊背一重;大氅領的絨毛刺在他的脖頸。
“娘——”他直起身子,拉下大氅丟給了一旁的小廝,道:“我不冷。”
“你什麼時候聽話過!”母親白了他一眼,把帕子往他臉上一打,唸叨着:“這都要出門了,還這麼一副不緊不慢的。”
“又不是頭一回出門。”他笑着,擦乾淨了臉上的水漬,轉身張開手臂由着小廝給他套上衣裳。
“阿樹。”母親喊着他乳名,眉心緊皺着滿是不放心。
兒行千里母擔憂,說不盡的囑咐放不下的心;何況這一趟出門,雖說去得不遠,但如今的天津雲家可不是從前的光景了。老婦人雖然不懂朝政,但府裡的老子、小子個個都和朝廷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再如何這風聲兒總要有些的。
“眼下這風口浪尖的,不能不當心知道了嗎?”母親揮手示意小廝退下,親自給他繫上佩玉在腰際;道:“行事務必謹慎,無論怎樣還是性命要緊,不許衝動。”
“好。”他拉長了尾音,有些同母親撒嬌一般的稚氣,可張口的話卻是個成熟穩重的爺們口氣:“這話您說過多次,我都記着,時時謹記把您的兒子帶回來。”
噗嗤!
夫人一下笑了出來,右手翻轉手腕兒作勢在他手臂上給掐了一下,罵道:“就你嘴皮子甜,怎麼不讓我少操心。”
母親讀書不多,但性情很好,雖然總愛念叨可那字字句句裡無一不是母愛;比起其他人更不同,母親很溫柔,甚至整個家族的姑娘都是這種傳統的好女人。
他從前的想法和其他人相同,覺得娶妻應該就是娶母親這樣的,溫柔賢惠只爲相夫教子;書裡也是這麼寫的,娶妻當娶賢。
後來…
還沒來得及和大夥兒說說後來呢,這門外就傳來了叫喊,還有提裙小跑而來的腳步聲兒。
“芳芳!芳芳!”
聽這叫喊,也不能是外人。
爺們無奈地嘆了口氣,癟着嘴搖了搖腦袋走向外室往擺放好早點的木桌去,撩袍一掃,屈膝落座。
母親正走出來就和小朝撞了個對面兒,笑道:“快來跟你九哥一塊兒吃。”
小朝剛剛站定,見了夫人時眼裡眸光一亮,邊行禮邊笑意盈盈喊道:“娘。”
“誒!”母親也應下了,笑起來的時候眼眸柔和與芳芳得一模一樣。
“是乾孃。”
沒等母親多說兩句,一旁正喝粥的爺們就眉眼彎彎地張口調侃起來;不是指正,是調侃,逗趣兒,嬉皮笑臉。
重複道:“是乾孃!”
小時候不是說了嗎,兩家這麼熟,乾脆認個乾女兒好了。其實家大人當初的原話是能親上加親最好,孩子們出生又擔心他們長大了有別的心思,所幸認做乾女兒,不擺酒設宴祭天過廟,以後如果在一塊兒也不招人議論;這就等着倆孩子的心意呢。
咱們董小姐這麼剛的人,哪裡能怕了他;徑直就在爺們身旁坐下,手肘支在桌面的硃紅布上,毫不避諱地就這麼看着。
“以後我嫁過來也是這麼叫啊。”
這不就早晚的事兒嘛。
那大先生出門的時候,德雲女孩們可厲害了;叫舅舅叫姐夫叫師父的,總之叫什麼的都有,人家都坦坦蕩蕩的,她一個有婚約的青梅竹馬,有什麼可矯情的。
“說得好,娘就等着呢!”母親捂嘴笑着眼睛彎成了月牙兒,道:“好好說說他,娘先走了。”
“娘,你就慣着她。”這字眼多嫌棄也不打緊,語氣溫柔親和,眉眼盈盈含笑,說什麼都不信他的鬼話。
母親懶得與他爭,囑咐了兩句就領着人出去了;這一天天的事兒還多着呢,哪兒來那麼多時間跟這臭小子胡扯。
爺們夾起一包子咬了口,不知爲何湯油溢出嘴角卻不顯油膩,反而襯得脣瓣潤得誘人。
或許真是長得好看怎麼都好看。
“你什麼時候娶我啊?可不就等你了!這一趟出門要去多久啊?”
小朝搬着凳子又坐得近了些,幾乎整個人都靠在他的肩頭了;皺着眉嘟着嘴,總之滿臉的不高興。
“也就十天八天的。”他放下碗偏了偏頭,真的十分認真地估量了一下。
“那等你回來就娶我啊!”小朝拍着手,很高興於從這些話裡找話出來。
噔!
孫九芳擡手一敲,重重地打在她的腦門兒上,笑話着:“你沒事兒就多讀點書吧你。”
“我讀了!”小朝揉着腦門,雖然疼的齜牙咧嘴但是仍舊沒說半句氣話;得意洋洋還帶些神秘地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來。
看樣子不是裝銀兩的,透着香味兒倒有些像香囊,但香囊也沒有檀香味啊。
別的就不說了,這上頭的針腳真是數一數二的啊。
滿京城也找不出這麼七扭八扭的針法了,就是有人家也不敢拿出來。
“哈哈哈哈”爺們捧腹大笑,一下給笑紅了臉,身子還往後躲了躲!
連連擺手,道:“這麼厲害的東西你還是自個兒留着吧,我這人膽小。”
怎麼對別人都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跟她在這就是個沒正經的!
“我不管!你收着!”
姑娘也是性情中人啊。
人家不強塞給你,就坐在你跟前兒握着香囊,然後嘴巴一癟就給你個哭臉。
“啊…啊哇…我不管…啊…”
“我我…啊…”
有沒有眼淚不重要,要緊的是咱們這氣場不能輸啊;一哭二鬧,咱就連哭帶鬧!沒有心不軟的爺們,只有太懂事的娘們。
話糙理不糙。
“好好好。”九芳收了笑,接過香囊隨意塞進了袖口。
“我收就是,可以了吧。”語罷起身,理理衣領就要準備出門了。
天津城裡還麻煩着呢。
“嘻嘻~那你給一個什麼給我啊?”
這是個什麼話,一下把咱爺們給問懵了;這香囊也是人哭着鬧着要送的,怎麼這是要交換啊?
“去去去,我要出城了。”爺們揮揮手,一副忙得很的架勢,擡腿就要走。
“不行!你得給我一個!”
這姑娘一下就成了狗皮膏藥,貼得死緊;抓着爺們的手臂就不撒手了。
“你得給我一個,給我一個!”
人家姑娘送禮物都交換的,娘說那是定情的信物啊!說什麼都得要一個。
外頭暖陽一下升了個頭,可不敢耽誤了。
“真沒有。”
雖然心裡頭着急要走,可到底也沒捨得下重手把她給推開。一昧解釋着,偏偏這姑奶奶認準的事兒,你要是沒點頭那可就鐵了心要跟你槓到最後了。
“董山乙你瘋了吧,我這屋裡還有什麼你不知道的好東西?”
打小有什麼好東西,不說在這屋呆多久,幾乎沒進這屋就讓這董小朝給拿了。
“誒,對啊!”她安靜下來,有些恍然大悟的傻氣。
就算有,她直接拿了就是,何必問。
“行了,我走了。”這會兒再不走可就真來不及了。
“好吧。”
小朝跟着腳步走到了院門,緊了兩步追上他就張開雙臂擁抱住了。
這也不是頭一回,但爺們是回回都沒敢動,就原處這麼站着,不推開但也不敢擡手。
如果有一天她嫁給別人,那名聲可不能毀在這,毀在他手上。
他一直中規中矩地,父母命師長言,不說樣樣聽話但起碼沒有忤逆不孝;盛京姑娘多了去,他若是想要儘可去尋一個知心的,說到底還是心裡頭留着位置罷了。
“芳芳,你一定要早點回來娶我。”
“早點回來好不好。”
————————————————
喝了粥,有些燙臉。
“我辦完事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