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是大年夜,一早府裡就張燈結綵忙活起來。除了咱們家大少爺不在略有遺憾之外,其他的都還算好;二爺和楊九的親事定在了八月二十,紀念當年定親結緣、燒餅年底大喜也成家娶了個美嬌娘,孩子們都安定了下來。
楊九正在院子裡給二爺挑年宴上穿的衣裳,可這一打開衣櫃卻看到滿滿當當的黑袍。
他的官袍,王袍,戰袍全是黑的。
從前他驕傲張揚,眼睛裡星星明亮得蓋過了這盛京城中的百種花色;他的衣裳有鮮活的素葉綠、稚嫩的蜜桃粉、張揚的金橘黃還有楊九最愛看的水藍。
不知從何時起,他櫃子裡除了楊九給他做的幾身荷葉綠衣裳,只剩下了滿櫃的穩重黑色。
楊九默了默,繼而擡眼一尋,拿了那一身黑色勾銀絲的袍子。告訴自個兒,他瘦了從前的衣服穿不合身,等過了年再給他做幾身合適的。
看着楊九神色怪異,還有些酸鼻子,二爺從她肩後冒出腦袋來,笑道:“想什麼呢你!小眼巴叉的…”
“去!”楊九癟着嘴躲開他湊近的呼吸,轉身把衣服遞給他,道:“趕緊把衣服換了,一會兒就得吃飯去!”
“你撅我是吧!”二爺彎了點腰往她眼前湊了湊,嘟着嘴像個孩子。
“我…”楊九想要還嘴,一對上他的眼神又不好意思地躲開,佯裝嚴肅道:“哪就撅你了!換身衣服給你矯情的…”
“你還說是不是!”二爺瞪着眼伸出食指戳她腦門兒。
“我錯了。”楊九慫道。
這位爺就眉開眼笑地拿了衣服換着,楊九白了一眼,笑容裡有些無奈。拿了腰帶給他束上,楊九手裡動作不停,邊問着:“今年大林不在,師父該不適應了吧?我今兒早看師孃也是念着他的。”
二爺張開手臂,由着她鼓搗衣服,道:“在阿陶那還能丟啦?我一路都派人跟着他呢,出不了事兒!”
“那…”楊九猶豫了一會,像是斟酌着言辭,問:“那他倆能一塊回來嗎?”
“能。”二爺低眸看着楊九,眼裡再沒有笑意,也不知是無奈還是謹慎:“你得記着,他們倆永遠是兄弟。”
也只能是兄弟。
楊九有些失落,整理好他的袖口,垂下腦袋有些不高興。
二爺不知怎麼和她解釋箇中無奈,當中的原因和苦衷已經不是簡簡單單的兩個人的事。他作爲兄長作爲舅舅,也和楊九一樣心疼得不得了,道:“這世上有許多事兒都不能兩全其美的,有時候就是需要犧牲點什麼,纔是最好的結果。”
楊九搖了搖頭,鼻息裡呼出一串失落,低聲道:“只是覺着,既然這樣…您幹嘛還讓大林去呢。”
如果不是二爺的兵士找到陶陽,少爺怎麼也不可能知道陶陽在哪;要不是二爺在城外安排了人一路護送,少爺也不可能順利出城;要不是二爺去師父那認錯,領罰,師父老早就發火把人帶回來了;要不是二爺去師孃那把事兒都攬到自個兒身上,說是讓少爺去透透氣別逼得太緊,師孃還不老早把人逮回來定親了。
他安排好了一切,最後卻沒有一個好結果。
明白了楊九的意思,二爺默了默,緩緩道:“心病還需心藥醫。”
這事兒,沒有結果就是最好的結果。
“大林以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不能這麼消沉。”二爺道:“能讓他心甘情願聽話的,只有一個人。”
“道理誰不懂…”楊九覺得很憋屈,但又無力反駁:“我當時去西北,也是抱着和你同生共死的念頭去的。那會兒,我什麼也不想,就想着你。”
二爺笑着,眼眶一紅,深深呼了一口氣,佯裝輕鬆地調侃着:“以後管你叫“情話饢“得了,嘴皮子越來越甜!”
“嘿嘿~”楊九還是從前的楊九,給這位爺一誇就樂得不行了:“陶師哥是大林的角兒,您是我的角兒~嘿嘿,認角兒”
原本正兒八經調侃她的二爺,聽多了兩句就裝不下去了。一下笑開了,別開了臉;幸福這種東西呀,您捂住了嘴,它總能從眼底溢出來,蔓延飛快遍地生花。
有些地方就是千年乾旱,萬年荒蕪,別人的幸運再如何如何地蔓延也生長不到這。
嘉陵關也是兩國交界,等過了年,正月休息幾天就該出發去另一國境了。陶陽的病並沒有好利索,反而因爲下了幾場雪而咳的更厲害了點;看見外頭好不容易見了光,卻又是暮色將近。
少爺陪他吃了飯,興沖沖地跑來他跟前笑道:“阿陶!你看這是什麼!”
正說着得意洋洋地拿出身後的小魚燈籠。
陶陽接過燈籠,真是從來沒見過手藝這麼差的燈籠了。忍不住笑出了聲:“又不是元宵節,拿燈籠做什麼?”
“誰說非要元宵節纔拿燈籠啊!”少爺一挑下巴,一本正經道:“不知道了吧?大年不得守夜啊,在院子裡有什麼好玩兒的!嘉陵關這的習俗啊,一到年節吃過了飯都到外頭去熱鬧,不比元宵節差!”
“想出去玩兒就直說唄,這給你繞的。”陶陽一副瞭然於心的笑容,轉身放下燈籠伸手去拿自個兒的白絨披風。
少爺笑着,在一邊看他穿上披風,等着他收拾收拾一塊出去;盛京城什麼好玩兒的沒有,只是沒有他在而已。
陶陽病着也不能陪他鬧騰太久,倆人穿的厚實些就拎着燈籠出了院子,上街看看熱鬧之後避開了人流往麒麟劇社去。今兒是年夜都顧着熱鬧了,也沒人去聽戲,咱陶大腕一病了就更沒有盼頭了。
劇社裡的人都在園子裡喝燒酒吃烤肉鬧騰呢,少爺拉着阿陶避開了衆人上了小樓,走到了樓尖兒上;風一吹,陶陽打了個冷顫。
少爺一回頭,把他往胸口拉了拉,裹緊了陶陽的披風,皺眉道:“冷了是吧…”
看這傻少爺的模樣,一準又是後悔把人拉上小樓了。陶陽笑了笑,見不得他一副犯了錯的可憐樣兒,道:“不冷,這會兒沒風了。”
一旁的圍欄上有座兒,少爺拉着他坐下,自個兒坐在靠圍欄的一邊讓阿陶靠着他坐,道:“我給你擋着!有風了先吹我嘿嘿!”
燈籠放在一邊,微弱的紅光正好映在少爺臉上;陶陽側着頭看他,笑容裡有些酸澀,應和着:“好。”
不知道準備了什麼,但陶陽知道,這傻少爺一準是揹着他弄了什麼驚喜之類的,年年都這樣。
只是,沒想到今年還能一起過。
少爺右手環過他的腰,左手從前邊繞着。也不知是找個藉口膩歪陶陽,還是想把他的披風裹緊了,不被風吹出縫隙來冷着。
少爺半擁着親手給他束緊了披風,一擡頭撞進陶陽的眼神裡。倆人對視着,眼底都有暖暖的光亮,沒有怔愣反而意識更加清醒地看着對方,笑意漾漾。
少爺有些不好意思,但一低頭卻離他更近了些,不知是寒夜裡凍得臉通紅還是他自個兒心頭上火惹得臉紅起來,聲音低低的:“阿陶…我,我其實一直有話想和你說…”
也想聽聽你親口對我說。
他的話還沒說,天空炸開一簇簇五顏六色的光,一下就打斷了倆人的思緒。少爺一仰頭,指着天上的煙火,道:“阿陶你快看!好不好看!”
一轉頭,正好又對上了陶陽的眼神,他點點頭,算是迴應了煙火的絢麗。少爺一樂,有些得意,手裡擁得勁兒是更緊了些,轉頭和他一塊看煙花。
其實哪有那麼多正好呢,只不過你不知道,我一直看着你。
煙花放了約莫一刻鐘才消停,小樓下的人煙漸稀,大夥都往街上趕鬧騰。陶陽神色倦倦,低着頭不說話,少爺問:“阿陶,你是不是困了?咱們回家吧。”
陶陽看着他,難得可以安安靜靜地這麼看着他,離得這麼近又離得那麼遠。
聽着他因爲關心而脫口而出的一句話,陶陽夜色裡的眼眶又是紅了。幸好這煙花放完了沒有光亮閃過,要不這傻少爺又得心疼,還得追問半天。
“是啊,該回家了。”陶陽道。
“好!”少爺倒是聽話,扶着陶陽的腰,攥緊了他的披風,作勢就要站起來:“那咱們走吧。”
“我是說,你該回家了。”病着有個好處,就是讓人聽不出你的嗓子是酸了還是啞了。就像黑夜裡看不清神色一樣:“少爺,你該回家了。”
他動作一僵,心底生出許多不安來。他不喜歡阿陶這樣說話的語氣,遠遠的,就要飄走了。
陶陽退了一步,與他中間隔了一步距;懷裡一空,少爺覺着冷極了。
這一步,已有千重山萬重水。
“阿…阿陶…”少爺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抓住陶陽的手,卻被陶陽一側躲開。
“少爺。”陶陽呼着出長長的一口氣,有些下定決心的意味:“不管你出於什麼原因來這兒,你都該回去。”
“阿陶…”
陶陽並不聽他要說的話,自顧自接着說道:“你的家在盛京,那是你的根,你的父母兄弟都在那…”
“那也是你的家!”少爺提高了嗓子打斷他,繼而軟下聲音急急道:“阿陶,你的家也在那,要回去咱們一塊兒回去!”
“你能不能成熟一點!”陶陽推開了他的手,有些氣惱:“你是德雲書院未來的繼承人!師父師孃的苦心你權當沒看見嗎?你的責任你的擔當呢?你心裡不痛快,轉身就走愛去哪去哪,想過他們沒有?你留下的爛攤子誰給收拾?京城裡的人會怎麼看怎麼說…”
“我不管!”少爺嗓子眼兒裡冒出了哭腔,酸酸的:“別人怎麼看關我什麼事兒,人活一張嘴,我還能給人家縫上啊!”
“那師父呢!”陶陽終於忍不住吼了回去,道:“師父辛苦半生,爲了德雲書院爲了你,嘔心瀝血!作爲長子,師父一路走來多不容易難道你不清楚嗎?他在你這個年紀裡吃着什麼樣的苦你不知道嗎?你又怎麼能讓他在本該頤養天年的時候去承受那些惡意傷害!”
“你走了,你快活了。德雲書院怎麼辦,師父師孃怎麼辦?”
“師父沒有錯,他只是很愛你。”
“你有你的驕傲,你的賭注,可是他們沒有!他們所有的希望與期盼都在你身上,不求你成龍成鳳,只求你懂事一些。”
“你覺着這麼一走算什麼?跟隨本心?成全所願?不是,郭齊麟,我告訴你,你這是任性!是任性!”
陶陽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又一根的刺,風暴般狠狠地打進他心裡,扎得他血流不止,疼得想要蜷縮起來。
少爺當然知道這是不對的,可是選擇了,做了,不就只是爲了眼前的這個人嗎?用一種自私點兒的說法,天下人都能指責,但唯獨他陶陽不行!
胸口像被重擊一樣,悶疼得說不出話來。少爺閉了閉眼,壓下了眼底又酸又澀的疼:“你知道,我來這兒是爲了什麼…”
“不管你爲了什麼都是錯了!”陶陽站在他跟前,卻別開了臉抑制着呼吸,帶着從未有過的嚴肅:“你該做的就是留在盛京,繼承師父的衣鉢,發揚德雲書院,成家立業!”
這最後一聲,幾乎是用了他所有的力氣給喊了出來;病中的身體晃了晃,努力穩下腳步,壓下喉嚨裡涌起的腥甜。
少爺勾着嘴角笑意涼涼,一皺眉便有水滴打眼角順着鼻翼滑落。一遍遍呢喃着那一句:“成家立業,成家立業…”
他問:“陶陽,你有心嗎?”
“孝心,良心,赤子之心…”陶陽看着遠處燈火,神色恍惚口齒不清地念了幾句;轉過頭來,向着少爺走近了一步,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都與你無關。”
少爺歪着腦袋,看着夜色裡模糊不清的陶陽的臉,心口的血化成淚從眼角劃過鼻梢,落地成冰。他笑着,孩子氣的五官裡滿是嘲諷,不知是嘲諷自己,還是嘲諷心裡的那份兒“不該”。
陶陽咬緊了牙,指甲刺進掌心裡滑出血絲,刺痛維持着清醒轉身向門內樓梯走去,一步,兩步。
手腕處一緊,他沒敢轉身回頭看。
只聽見聲音:“你離開盛京前…對我說…”
少爺喉嚨一緊,到嘴邊的話卻又不知道怎麼問出口去。心裡疼得不得了,又氣又失望,可真要這麼讓他走了,那才真是懦夫。結果不重要,現在不重要,心疼不重要,難過也不重要;他只要一個答案,一個證明他不是一個人疼的答案。
“我們是兄弟。”陶陽背對着,渾身僵硬冰冷得像根冰樁子,緩緩道:“我當然希望你能實現抱負,替我敬孝師長。”
他的手握得緊緊得,像是要把陶陽的手腕給揉碎了。陶陽用力甩開了那手,疾步向樓梯走去,扶着沿,腳步不穩倉惶而逃。
夜裡又下了雪,細細碎碎地打在少爺肩上臉上,他就站在那,感受着雪的溫度;似乎…心更涼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