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奈何花落去(四十)

大雪一場有一場,幸好年節將至,人間煙火正盛。

迎新逢春前,府裡又來了件事兒能讓大夥兒好好熱鬧一頓;夫人午飯前讓人去把楊九和二爺喊來院子裡,也就咱少爺一早去了書院趕不回來了。

這臘月裡有個重要的日子,楊九就是把自個兒忘了也不會把這個日子給忘了的。

咱們二爺的生日。

從前也是簡單,畢竟不是大壽,二爺也不愛吵鬧,就在家裡和姐姐一塊吃飯再拉上堂主大林燒餅這些個朋友們一塊鬧騰鬧騰。

去年一直在西北,受了傷一直養着;入冬回京又忙着處置軍營裡的事,還要平復民心消除謠言,哪還有心思過生日,後邊過年又趕上了少爺離家出城…一年都亂糟糟的不順心。

這一年還算平順,府裡連辦了兩件喜事,楊九猜測着師孃一定是想着給二爺好好地過個生日吧,把師兄弟都叫來府裡熱鬧熱鬧。

倆人十指相扣,走在青石路面上向玫瑰園去。

他的身體已經大好,也可以自己走路了;只是楊九扶着他的動作已經習慣,走在他身邊兒,手無意識地就伸了出去,倆人都有默契地十指相扣。

楊九側着臉,對二爺笑着:“師孃一定是想給你過生日的,一會兒回來就有的忙了。”

明兒就是臘月七,咱們二爺的生日,要辦肯定要備帖子去請,還得安排後廚的酒菜,把那些爺的喜好都擱進去。

二爺笑了笑,倒不在意這些:“也不是大日子,拉上那幾個臭皮蛋喝點就行了。”

倆人說笑着,冬日裡倒顯得不那麼冷了;沒一會兒就走到玫瑰園了。

屋子裡烤得暖烘烘的,倆人一進門,夫人就招呼着趕緊把披風拖了坐着喝口暖茶。二爺自然是聽話的,笑盈盈地就拉着楊九去坐下,楊九一擡頭看見小珍也在時神色就淡了些,不知爲何就是沒以前覺着她投緣了。

“知道叫來幹嘛了吧?”夫人笑着,看向二爺,一副說不出來可就打你了。

二爺歪着腦袋笑得像個孩子,道:“我帶上麻袋來收禮了,您甭客氣!”

“去!”夫人白了他一眼,被他逗的心情更好:“往年也沒少你的!”

不過就是一句玩笑話,開開心就成了。二爺也沒在往下胡鬧,規規矩矩地坐在一邊兒等着姐姐的話。

夫人拉着小珍的手,眼底滿是笑意,轉過頭來對他和楊九說道:“明兒正好也是你生日,好好辦一場順便宣佈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非要辦個宴才能宣佈?

楊九安靜坐在一邊,沒怎麼認真去琢磨師孃的話。

二爺頓了頓,看着姐姐別有深意得眼神,往小珍身上掃了一眼,猛地閃過一個念頭;仍掛着溫和的笑意,道:“姐姐是要提前給我透漏一點兒了?”

夫人拉着小珍的手,心疼得不得了,眉開眼笑地:“你啊,備着禮準備當舅爺爺了!”

這一句“舅爺爺”可把楊九給驚住了,擡起頭往小珍身上看了又看,眼底滿是驚訝於不確信。

或許是沒回過神來,說話都有些不清楚,道:“懷…懷孕了?”

夫人笑道:“是啊,以後你就是舅奶奶了!”眼底眉梢的歡喜是怎麼也遮不住的,笑盈盈地:“你們也得抓緊了,到時候倆孩子有個伴兒多好!”

二爺一直掛着笑,沒有情緒波瀾也看不出半點驚訝來,只是從桌底握住了楊九的手;對姐姐笑道:“我不着急,怕您一邊兒一個抱不過來。”

“就你會說話!”夫人正樂着,虛打了一下雲磊,笑道:“生兩個我也能抱過來!你們這些個臭小子,哪一個小時候不是跟着我的!”

說笑着也能想到從前,夫人都有些感慨,從前抱在懷裡的小子們都成家了,都該有自個兒的孩子了,她也確實老了。

楊九垂眸不語,感受着手心傳來的溫度,緊緊握住了二爺的手。

二爺也簡單祝福了兩句,沒和小珍多說話,總歸他們也不熟悉;看着姐姐高興,他自然也是祝福的。長輩嘛,都是一樣的,希望家庭和睦子孫滿堂,這百年之後不在了,孩子們在世上也有個伴兒。

話趕話又說到了明兒的事。

二爺想了想,說道:“這是好事當然得和大家說說,只不過我覺着外人就先放一放吧。都說不滿三個月不外傳,咱們明兒叫上燒餅他們一塊吃飯樂呵樂呵,等過了年,趕上元宵熱鬧咱們再好好辦一場,您覺着呢?”

言語有理,滿打滿算爲孩子好。夫人想了想,也覺着有道理,這纔剛有孕,前後日子掐時間算上也就一個月的事兒,確實不適合宣揚。

夫人點點頭,笑道:“還是你懂事兒,我都給高興壞了!”

隨即轉過身來,拍了拍小珍的手,安慰着:“咱不急,等過了年,胎穩了娘好好給你辦一場。”

小珍倒是不怎麼在意,仍是乖巧地笑着,道:“都聽您的。”

夫人滿意地點頭,又是囑咐了好多有孕該注意的事,說不盡的關心;二爺和楊九自然也是跟着聽,祝福了兩句,在說着要回院子裡準備着明兒叫燒餅堂主他們那幾個來家裡吃飯,少夫人懷了孕當然就得楊九來忙活了,也是小事兒,拿來當藉口退下就好了。

二爺一直握着楊九的手,掛着溫和的笑意;那種彬彬有禮不同於看向九饢時的那種溫柔笑意。

倆人這一路只是攜手而行,沒有來時的笑鬧,沉默不語。

二爺倒還好,只是一看着楊九臉色不對,也不能當着姐姐的面兒說出來啊。回了院子,屋裡就小兩口,自然是方便些。

楊九一進屋,臉色就徹底沉了下去,往貴妃榻上一靠,一個人悶着。

二爺笑了笑,走過去把她拉進懷裡,揉了揉耳朵問:“怎麼了這是?”

楊九沉默。

二爺嘆了口氣,有些無奈:“你啊…就算不是她,也會有別人。”

反正不會是楊九希望的那個人。

楊九心裡煩悶,也聽的明白二爺話裡的意思;坐直了身體,才慢慢說了出來:“一個月前陶伯父壽宴那會兒,我去大藥堂買補藥還記得嗎?”

那兩天大林得了風寒,楊九怕咱們爺的身體弱也受涼,去拿了好多固本防寒的,喝得二爺都快吐了。怎麼可能不記得,這會兒還有呢!

二爺點了點頭,等她下文。

楊九皺着眉,有些難以啓齒:“老闆娘透露說小珍也去了,不過拿得可不是補藥;言語裡還隱晦着問我要不要拿點兒…”

皺着眉頭,有些生氣,眼神裡滿是不認同和懊惱;咱們二爺何等聰明,前後一聯想就明白了這回事。

摟着楊九的腰,淺笑:“你那天突然問起大林,就爲這事兒?”二爺不禁覺得有些好笑,這傻媳婦怎麼這麼可愛呢!

楊九都有些氣自個兒,癟嘴不說話。

二爺一樂,晃了晃她,安慰着:“早晚也是該有的,大林是長子,長輩們都盼着他有個孩子。”

“我不是說孩子不好!”楊九煩悶着,坐正樂身體面向二爺,提了提嗓子:“我也希望大林兒女雙全,但我更希望他有良人相伴!不是因爲這些…他…他的孩子,不應該這麼來的!”

“我都明白。”看着楊九一副氣急的樣子,二爺趕忙哄着:“但是這也沒辦法啊,你不是挺喜歡小珍的嗎?不一直覺着大林老不鹹不淡的嗎?以後有個孩子陪着她,大林就算不着家,她也不覺着委屈啊。”

楊九轉過身去,又開始生悶氣了。

道理都懂,但是能不能理解是另外一回事。她就是因爲心軟,就是因爲覺得這姑娘招人心疼,可就是那麼一會兒的心軟一會兒的猶豫不決就生出這檔子事兒來了。

但是轉念一想的話,要是沒有這孩子她就這樣一輩子守在院子裡,每天爲了追逐那個背影而生活下去嗎?

這兩種都不好,楊九隻希望這一切的前提下是因爲相愛。

二爺把下巴擱在她肩上,也不吵,知道她這會兒正是內心自我糾結着呢;沒用確實沒用,但不讓她糾結清楚了,她能不高興好久。

這世間不如意的事多了去,哪有樣樣盡如人意的。

釋然了也就好了。

楊九生着氣,晚飯也沒吃多少,早早洗好了悶在被子裡;也不知道生自己的氣,還是生大林的氣。

不過,應該是替犧牲的人惋惜吧。

二爺沒有像往常一樣陪着她,今兒肯定是要去陪着另一個人。在楊九臉頰上落下了一個吻,低聲道:“先睡,別想了。”

他還穿着外套,也不準備着沐浴,聽這話也是要準備出去的意思。

楊九嘟着嘴,轉過身揪揪他衣袖叨了句:“別喝酒。”

他很少晚上出去,幾乎都在家陪着她;這會兒出去幹嘛,楊九一想就知道。

二爺一樂,掐了掐她的臉:“我不喝,別人我可管不着。”

楊九被他逗笑了,擡手打了一下,讓他穿上披風彆着涼了,才目送他出了屋。

有人惦記着你,心裡當然是高興的。二爺出了門,就往院子外走去;倒也沒出門,拐了條路轉到了另一個院子裡去了。

其實就是出來碰碰運氣,也不知道能不能遇上。要是沒遇上,他也就省得擔心,楊九也不會再糾結;要是遇上了,他又得費心費力地陪着看那碎雪寒心了。

轉過院子,繞過花園,經過和輝堂放輕了步子,繞過姐姐的玫瑰園,去了隔壁的攬仙閣。

這裡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樓裡一層放滿了藏書樂器,有時候師兄弟們需要就來拿了;二樓的住所再沒人去了,其實也是一個雅緻的暖閣住處,挺好的。

二爺在門口站了會兒,隱約看見裡頭有一盞微弱的燈火,嘆了口氣走了進去。

進了屋轉身關上門,脫下披風擱在了一旁的桌上。

書櫃壁櫃上滿是藏書文籍,中間的一座長桌邊兒上坐着一個人,正擦拭着一把老舊的三絃兒。

二爺笑了笑,走近兩步,在他身邊坐下邊道:“別光擦把兒,這底下也得擦。”

“就你懂。”少爺一笑,就是不理會他,接着擦着三絃兒的把。

二爺倒喜歡他這會兒的樣子,能說笑,要真是拿着壺就在這坐着,那真是太凝重了。

調侃他:“再擦這字兒都糊了!”

少爺把布一丟,樂道:“你是不是傻?這刻上去的字能糊了?”

把三絃兒往桌上一放,把兒正好對着二爺的視線,燭火搖曳下露出兩個字。

“陶陽”

這裡從前也是陶陽在家裡的住處,後來長大了去書院住着,這裡就空下來做藏書閣了;偶爾回家來一準兒也是和少爺一塊睡得,這裡也沒人來住過。

今兒“大喜”的日子,猜他也只能來這了,總不可能半夜回書院去,明兒大先生一準要追問了。

二爺把三絃兒拿起來玩兒了兩下子,笑道:“把這都收拾完了吧?”

少爺理理衣袖,配合着:“明兒一早差不多。”

“嘖嘖嘖”二爺晃了晃腦袋,道:“咱家能省一筆錢了。”

少爺喝了杯茶,在二爺身上掃了幾眼,酸道:“就這麼空手來得啊?”

二爺彈彈衣角,翹起了二郎腿,道:“喝酒傷身,你哭會兒得了。”

“我去你的!”少爺一下被他給氣笑了,罵道:“什麼話你這都是!”

二爺笑着,恍惚裡好似嘆了口氣,道:“別讓想多了爲難自個兒。”

少爺收了笑,垂眸,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回答二爺,聲音低低的:“這天兒越來越冷了,可把我凍壞了…”

二爺坐在一旁,聽他自個兒唸叨了好久,也就是說雪寒而已;雪寒你不去烤火,非要往更冷的地兒鑽,能不凍壞了嗎?

“快過年了,高興點兒。”

少爺聽着話,忽地一笑,眼神空空的:“過年咯~今年放煙花嗎?”

“年年都放啊。”二爺不明白怎麼又說上煙花了,能聊就聊着唄:“要想玩兒,明兒一早我送你一大把!”

少爺笑容裡甜甜的,眼睛又彎成了一道月牙;二爺看着他,也樂了。已經很久沒看他這麼笑了,這眼睛裡就沒有亮過;每天嘴角掛着的那種笑,二爺是一看就想動手揍他,怎麼就那麼欠兒呢!

倆人對坐,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東拉西扯沒一句要緊的,全是廢話。少爺就坐那,有時候沉默有時笑,有時候眼睛亮的像明月,有時候又呆呆的沒有情緒。他不主動提點兒什麼倒讓二爺覺得難受,看他鬧騰一陣還好些,笑盈盈地和你閒聊反而讓人更無奈。

但真要說兩句祝賀他的話,那纔是昧良心;得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再好也是多餘。

冬雪兩場,夜過三更。

二爺起身打算離開了,這小子已經談天說地扯了大半夜了,沒事兒就好;他也該回去抱着小白饢睡個美美的覺了。

不能替你疼,只能希望你能忍。

二爺起身,左手在少爺肩上按了按,收了這一整夜的玩鬧調侃,正色道:“東西都舊了,擱這就行;該走了。”

少爺也站起來,看樣子是打算擡頭笑的,但眼睛一酸只好又低下了頭。轉過身來往老舅肩上一靠。

“老舅,我想他了。”

二爺沒說話,拍了拍他肩膀,感覺肩上一陣溫熱;這一整夜了,終於是放下心了。——看着他不舒服,總好過他一個人躲起來不舒服。

二爺知道,咱們少爺的眼睛裡啊不是星辰,是太陽。這會兒霜重雪寒的,見不着太陽,凍壞了。

“其實…”原本要說出口的話又一頓,二爺皺了皺眉像是猶豫着,再開口:“只要你記着,他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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