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白(八十五)

民間的傳言,若是一人枉死,七日內不出喪則魂魄不寧,不得入輪迴六道成爲孤魂野鬼。

這是第五日。

玉府上下麻衣素縞爲大小姐玉溪送行。

自小在香洲,她便最是聽話乖巧,比旁人家的姑娘都聰穎伶俐許多。玉府在盛京站住了腳兒,這才隨父母進京,後來還成了德雲書院的女徒,成了這盛京姑娘們羨慕的女娃娃。

可沒想到,這卻害了她。

玉家父母悲痛欲絕,聲淚俱下;夫人更是昏過去一次次。這是唯一的孩子,打小捧在手心兒的姑娘,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如何不是心如刀割,如何能夠冷靜自持。

喪禮請了同族長輩主持着,來往親朋好友皆是面色沉重,但再如何,也只能無奈地留下一句:節哀順變。

楊九想起了小珍過世時,玉溪說過,死或許纔是最好的解脫。

因爲小珍生而苦痛,所愛隔山海,與其互相折磨,不如放手重生。

當時她也想着,難道這人的一輩子就這樣了嗎?安安靜靜地離去,幾年之後被人遺忘,就像從沒來過這世上一樣兒。

可是,玉溪不是小珍啊。

她父母在堂,摯愛相伴。她的人生纔剛剛開始,難道這一生就這樣,再也見不到明月了嗎。

德雲書院的少爺們都來了,一個個的都沒了往日的神采。白着臉,紅着眼,抑制着顫抖不已的氣息,禮畢後對着玉家父母磕了頭。

九齡與大楠也不見平日裡溫暖快意的笑容,這兩日裡自責愧疚不已,寢食難安,消瘦許多,連着上門致歉幾近泣不成聲。

這是玉府唯一的血脈,嫡出小姐。

這是小師妹,手心裡的德雲女孩。

這是老秦心上人,未婚妻子。

可是,他們眼見着,她身中兩刀後落入懸崖,結束這剛剛開始美好的一生。

他們都在怪自己。

玉溪的母親,淚流滿面也不忍責怪半分,曾說:“你們都是好孩子,丫頭沒錯,你們也沒錯。就替她好好活着,孝敬父母珍重自個兒。”

別像我們,白髮人送黑髮人。

便是這樣的母親教出了那樣的小師妹,師妹爲他們而死,她的爹孃不怨不怪也盼着他們好好的。

德雲的孩子們都給玉家爹孃磕了頭,許下了日後替玉溪孝敬二老的諾。

楊九就在堂下,淚流不止難過得無以復加,但半句話也不得多說,與二爺十指相扣,白骨隱現。

二爺不語,垂下眸來爲楊九拭去眼淚,胸口憋悶着,說不清對與錯,只覺着當真是命運弄人,無可奈何。

秦霄賢是在喪禮末來的,一身黑袍挺拔清瘦,俊朗不凡。沒了從前的少年肆意,身上那股悲傷更是濃重。

堂主與九良一怔,都打起了十二分的注意,生怕他在這鬧起來。

有些人難過的時候,歇斯底里的模樣兒,都不是在折磨他人,是在傷害自己。

他怎麼會鬧呢,他從來就沒有鬧過。

他最喜歡她了,最會寵着她了,又怎麼能讓她不安。

她一難過就愛哭鼻子,生氣起來把脣角兒都咬出血印,以後可怎麼辦呢。

他緩步走近,看着眼前的靈堂笑而不語,蒼白得嚇人,嘴角微紅像是要溢出血一樣。

人們安靜了下來,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棺木前,這裡頭放的是她的衣物,玉家人爲她辦的衣冠冢。

她那麼美好,站起來梨渦盈盈。皎若雲間月,勝過這世上所有花香鳥語。

可如今,他們便用這幾身衣裳,一方棺木封住了過往,送她離去。

他沒有行禮,只是在棺木邊兒,手覆在上頭,笑容裡滿是苦澀疼痛的淚水,肩頭顫抖不已,說不出話來。

玉氏族親面面相覷,都有些不知所措。

堂主眼一酸,握住了他手臂,柔聲喊道:“老秦…”

她不在了,你不能讓她不安阿。

“你們怎麼能這樣…”他笑着也哭着,若無旁人地呢喃起來。

“怎麼能這麼做…”

像是讀懂了他心裡頭的想法,陶陽上前及時地打斷了他的話。

“老秦!長輩仍在,節哀。”

她不在,你難過,我難過,但對於她的父母才最是切膚之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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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遇到一個好姑娘,執手偕老。”

“只是別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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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皺眉,你就心疼得不行,又怎麼能傷害她的父母呢。

他笑出了聲,嗓音裡的哭腔濃重撕裂,眼裡碎淚如珠。

“願與郎君共白頭…”

這堂間兒,無人知曉他說的是什麼,但卻人人都懂他說的是什麼。

“共白頭…”

“共白頭…”

他一字一句呢喃着,聲聲如訴。

那日水墨衣裙,桐花香滿樓,你我說好的共白頭呢?這雙鬢未染,便棄我而去,何其殘忍。

“你是秦家的公子嗎?”

一句濃啞卻仍舊柔和的聲兒從一旁入耳;素淨衣裳,婦人髮髻。

這是她的母親。

他一擡眼,撞進了那雙和玉溪一般柔和的眼神裡,心下的酸澀更是濃重。

真是不願再見任何一個與你有關的人阿,每每見着,我都想質問你一句,爲什麼不回來…

像你的人都在,偏偏你走了。

“跟我來。”

夫人看着他,眼裡酸澀難當,閉了閉眼轉身由婢女扶着出了靈堂。

秦霄賢跟在她身後,腳步微虛,神色晃然失了魂的模樣。

二爺看着他,只覺得這背影像是一匹布衣,沒有靈魂沒有心。

他跟着走,不是因爲聽進了那句話,也並非因爲不想傷了她父母的心;只是一轉頭,看見了那雙和她一樣溫柔的眼睛,就跟着去了。

走着走着,何時才能見到她。

夫人帶他去了皖西院,秋風蕭瑟掃落葉,連帶着院子都淒涼起來。

推門而入,屋裡佈景依舊沒有挪動半分。妝臺上放着胭脂水粉,銀釵木梳,他不受控制地走近,銅鏡裡恍惚是她晨起秋裝的慵懶笑意。

我曾想過,有一日能見你對鏡梳妝,爲你挽發戴花,在你眉心落下一吻,見你梨渦淺笑嫣然如畫。

心頭酸澀不已,胸膛顫抖不平。

侍女捧着木盒,擱在了他眼前的桌案上,上頭刻着精細的桐花紋。

夫人撫了撫上頭的花樣兒,眼淚止不住地打了下來,強忍着哽咽才勉強說完一句話:“這是丫頭的寶貝,拿去吧。”

我想她也一定是這樣想的,原本就是要給你的,算是了卻心願吧。

她走的時候,沒能留下一句話,也沒能見他最後一面。但夫人明白,若說心願,這或許就是她最盼望的事兒了。

夫人由侍女扶着,一步一步走出了皖西院,目光空空,耳邊兒似乎還能聽見姑娘的說笑聲,似乎還能看見姑娘從牙牙學語到亭亭玉立的一幕一幕…

故景,再不復了。

他打開了木盒,指尖兒轉動,擡手時屏住了氣息而不自知。

木盒打開,盒中物盡數顯露。

“這裡頭是她的寶貝。”

她的寶貝…

這是你的寶貝…

秦霄賢跌坐在地,木盒散落,紅袍覆於身側,就像她一直想看的那樣兒。

“我回來了。”

他捧着紅袍,摩挲着上頭的金絲繡紋兒,眼淚一圈一圈地打溼在上頭。

他攥緊了大紅喜袍,捂在了胸口處,隱約還有絲絲繞繞的桐花香氣,哭得撕心裂肺,聲聲斷碎。

“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

“玉溪,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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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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