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的時候,宋虎子的病情好轉了,宋元鬆口氣不再斥罵大夫們,聽從了宋嬰的建議讓大夫們散去,只留下兩個當值。
宋嬰也同意去歇息。
楊老大夫收拾了醫箱走出院子,看到帶着兩個丫頭緩步而行的宋嬰,他側身避讓施禮。
宋嬰駐足對他頷首,道:“楊老大夫辛苦了。”又笑道,“楊老大夫給我調配的藥很好,我近日感覺身子好多了。”
前些時候宋元讓楊老大夫給宋嬰調理身子,突發奇想的讓試試青蛾丸能不能治好宋嬰臉上的傷疤,因爲有人吃青蛾丸長出了黑頭髮和牙,結果當然是不可能,楊老大夫針對宋嬰調了其他的藥。
楊老大夫施禮道謝:“嬰嬰小姐不要太熬神睡好便好。”
宋嬰默然一刻,笑了笑:“都說瞞不過大夫,我睡不好也也被你知道了。”
一旁丫頭嘆氣道:“小姐要照看少爺的。”
宋嬰道:“與少爺無關的。”看着楊老大夫點頭,“睡好這個做到不容易啊,我會盡力的。”
回答的坦然又真誠,沒有虛套的迴避和敷衍,楊老大夫含笑應聲是,外邊有丫頭疾步進來,看到宋嬰笑吟吟的上前。
“小姐,外邊都在議論瘦翁呢。”
宋嬰輕咳一聲,那丫頭忙住口,看了眼楊老大夫,有些俏皮的吐了吐舌頭。
“我們也去買些畫嗎?”她道。
如果不是偶然發現宋嬰有瘦翁的印章,這機敏丫頭就能挽回先前的失言,楊老大夫施禮告退,看着宋嬰向內院走去,身旁幾個丫頭嘰嘰咯咯的說笑一團。
外邊都在議論瘦翁嗎?難道瘦翁的身份被人發現了嗎?出什麼事了?
楊老大夫走上街刻意的留意,然後便知道了。
“瘦翁的確是參加君子試了!”
“沒錯我看到了,雖然沒有寫名字,只有考號,但毋庸置疑,就是瘦翁的筆跡和畫風。”
“快去看啊,就在國子監門口懸掛着呢。”
“瘦翁並不是第一....另有兩個更厲害的...”
“瘦翁竟然沒得書藝第一?”
“一個是秦梅,一個是薛青...”
“薛青?長安府那個薛青,不是作詩嗎?還會畫畫?”
薛青啊,君子試因爲孝昭皇后的事被壓下,此時終於被人提及了,楊老大夫跟着人羣來到國子監,見人羣涌涌圍着門口,原來是君子試書科的作品被懸掛公佈出來。
那這小子在京城再次揚名了,這一次人也要到了,楊老大夫捻鬚笑,笑意一直保持到了回家,門打開內裡的蟬衣亦是笑容滿面。
這是自認識以來見到這女孩子第一次這般笑,恍若從心裡開了花。
“這是怎麼了?”楊老大夫笑問道。
蟬衣道:“薛青來了。”
咿?來了嗎?楊老大夫驚喜,向內看去....
“昨晚來的。”蟬衣接過他的藥箱,笑吟吟,“師父讓人說不回來,他就走了,說改日再來。”
楊老大夫笑:“你可高興了..”又問什麼時候來的住在哪裡什麼時候入學進了屋子,蟬衣在後跟着一一答着,院子裡充斥着女孩子嘰嘰咯咯的聲音。
......
......
“公佈君子試書畫是上頭大人的安排。”青霞先生道,“讓你揚名,讓你站到世人面前。”
薛青哦了聲,道:“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能見上頭的那位大人?”
青霞先生道:“現在還不太方便,秦黨此時正在嚴查,不知道他們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所以不敢冒險。”
薛青應聲是:“我明白,這些朝堂的事我也不懂,大人們安排便是。”又道,“只是有機會還是讓我見見,雖然不能讓我與每個人都互相瞭如指掌,但至少我與那位大人應該是沒有保留的,先生你也說了,奸黨們在嚴查且不知道他們掌握什麼信息,萬一他們故意混淆,讓他們的人來接近試探我....”
這的確有可能,青霞先生肅容,道:“剛接到一個新消息,這次君子試取中的人成績均等同鄉試,只要來參加會試就能得到舉人身份。”
只要參加就可以保證身份,那這誘惑就讓君子試取中的二百考生一個不漏的來京城了,原本有些偏門琴棋書畫技藝,科舉並不精通的考生們是會放棄來京城參加會試的,但現在只要來過個場就能拿到功名,何樂而不爲?
薛青笑道:“看來他們有了新的懷疑了。”
......
......
嘩啦一聲響,一摞厚厚的文書擺在了几案上。
“我已經查遍了君子試期間黃沙道往來的人。”段山道。
君子試期間黃沙道進出都有核查登記。
齊修皺眉抽出一卷文書:“這能查出什麼?她們又不會寫上寶璋公主的名字。”
段山沒有理會他,道:“黃沙道城本地的年齡相似的人我都排查了。”
齊修道:“寶璋公主不可能這麼多年一直生活在黃沙道,不用你排查,我們已經排查過無數遍,那種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道理,五蠹軍知道,也知道我們也知道。”
段山點頭:“是,黃沙道本地的人沒有問題,我又查了那一段出入黃沙道觀看考試以及做生意的人,這些人攜帶家眷和婢女的並不多,我一一排除了,所以只餘下黃沙道的考生們,寶璋帝姬極有可能混在考生們的隨從中....”
齊修道:“這些結論都是你的猜測,跟宗周以前做的沒什麼兩樣。”將手中的文冊扔回去,“不過另一點我認同你。”他轉身看向前方的秦潭公,“屬下也認爲,寶璋帝姬到京城來了,因爲他們拿到了玉璽。”
秦潭公一直聽着他們說話沒有出聲,此時點頭道:“我也這麼認爲。”
齊修道:“請公爺放心,我會盯着朝裡這些大人們,他們的一舉一動所來所往。”
秦潭公點頭,看向段山。
段山道:“屬下會盯着君子試的考生們,寶璋帝姬要來京城,所跟隨的考生必然是二百名之中被取中的。”
齊修搖頭道:“一羣考生...段大人你這是浪費了,就算如你所說在考生們中,那她也是要跟那些大人們來往的,盯着朝裡的這些人便足可以。”
從道理上說的確如此,但.....段山默然一刻,道:“我覺得有些學生,不比那些大人們好對付。”
莫名其妙的眼前浮現那個拄着竹杖在一羣考生中回頭的青衫少年。
......
......
......
值房裡齊修要對這話反駁,門外響起腳步聲打斷了他。
“公爺。”
秦潭公嗯了聲,便有人推門進來,此人眉頭微皺。
“公爺,王相爺讓人公佈君子試書科考生的書畫的事,可有請示您?”來人道,“我去問過,說報到宋元宋大人那裡了。”
秦潭公道:“這個他倒是沒有跟我說。”
來人神情頓時惱怒:“果然,我就覺得事情不對,書科中青霞先生的弟子薛青名列前三,此時那些畫作懸掛在國子監,薛青之名在京城瞬時赫赫了,這是造勢!王相一黨爲青霞先生造勢......竟然沒有請示公爺,這個宋元如此大膽意圖何爲?”
秦潭公哦了聲,道:“書科前三...有個叫瘦翁的吧?”
來人想了想點頭。
秦潭公道:“那宋元是爲他自己造勢,不奇怪,沒有別的意圖。”
爲自己造勢?那個瘦翁是宋元的人?來人大概明白了,但這是徇私了,貪圖私利無視大局真是不堪重用,待要再進言幾句,秦潭公先開口了。
“書科嗎?那也能說是爲我造勢,雖然並不需要...但...”他一笑,“感覺還不錯。”
也是爲秦潭公造勢?這就不明白了,來人怔怔,但有一點是明白了,宋元這次的自作主張並沒有惹怒秦潭公,反而秦潭公很高興。
這個驛站小吏,什麼本事都沒有,偏偏能好運氣得秦潭公歡心,嗯....這也是一種本事。
......
......
這個京城這個世界有很多有本事的人,薛青深知這一點,三天後當她站在國子監大門口的時候,更深刻感覺到這一點,因爲一羣人堵住了她的路。
“你是君子試的考生嗎?”
爲首的年輕人十七八歲,相貌斯文秀氣。
薛青施禮應聲是。
隨着她的應答,這羣人的神情歡喜眼睛亮起來。
“那你是哪位?”爲首的年輕人忙問道。
這國子監像大學,莫非這是來迎接的師兄們?古代也有迎新活動啊,薛青施禮道:“長安府薛青。”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頓時熱鬧。
“你就是薛青啊?”
“這麼小...”
打量驚訝聲此起彼伏,薛青含笑點頭,那爲首的年輕人擡手示意大家安靜,看向薛青,道:“你是青霞先生的弟子,我有一題請教,顏回好學怎麼破題。”
薛青看看他,又看向他們身後的大門,神情有些不安道:“進門是需要考試的嗎?我第一次來不知道規矩...”
那年輕人道:“不是。”
在他身後又一人笑了笑道:“久聞長安府薛青大名,得知你今日來,我等特意再次等候請教。”
薛青笑了鬆口氣,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爲還要考試呢。”又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先前那年輕人道:“請薛少爺破題吧,我等受教。”
薛青道:“不破。”
呃?年輕人以及身旁的人們都愣了楞,不破?
“薛少爺是瞧不起我等?”那年輕人神情有些不悅道。
薛青忙搖頭,神情誠懇:“不是不是,是這樣的,你們適才也說了久聞我大名,那麼應該知道我是靠什麼進國子監的....破題制藝我不行啊。”說罷一禮,“慚愧慚愧,見笑見笑了。”擡腳邁步。
“哎?”年輕人一時沒反應過來,肩頭被撞了下,力氣也並沒有多大,但奇怪的是他還是讓開了路,似乎因爲他讓開了路,身後的隨行者也都跟着讓開,那少年口中道着慚愧慚愧見笑見笑如魚得水穿過去,邁進了國子監高大古樸的大門。
“怎麼走了?”
“他說什麼?”
衆人回過神亂亂的詢問。
爲首的年輕人神情有些羞惱:“他說他不行。”
衆人面面相覷,神情古怪:“那他都承認不行了,我們還怎麼考他?”
考他就是爲了給他個下馬威,讓他知道國子監是什麼地方,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知道自己就算是青霞先生的弟子也不要自以爲是.....結果人家主動說知道。
“這薛青...怎麼這樣?”
“怎麼半點年輕人的驕傲都沒有?”
“青霞先生的聲名他都不顧嗎?”
門前衆人旋即議論紛紛,皺眉不屑惱怒,正說話間又一個年輕人緩步而來,十七八歲,比薛青要大一些,穿着玉色布袍,繫着青色腰帶,乾乾淨淨風度翩翩.....
面生的相貌。
爲首的年輕人忙肅容:“又有人來了,應該還是君子試的考生。”
便有一個年輕人展開手裡的一卷文冊,上面寫着一行行名字,薛青,裴禽,索盛玄等等赫然在列.....原來他們拿到了入國子監的君子試考生名冊。
“不是西涼人。”那人看着名冊,道,“應該是裴禽,也是長安府的,青霞先生的弟子。”
爲首的年輕人道:“就不信青霞先生就沒有體面的弟子。”看着走近的年輕人,道,“請問是長安府裴禽嗎?”
年輕人看着他道:“不是啊。”
啊?
爲首的年輕人一怔,在他身後的諸人也再次愣住,不是嗎?
“那你...”爲首的年輕人怔怔道。
那年輕人擡手對大門一指,道:“我找人。”說罷施禮,“借過借過。”
爲首的年輕人下意識的讓開,諸人便也隨着他的避讓再次分開一條路,看着這年輕人越過他們邁進了大門....
......
.....
“焉子少爺。”
進了門沒有走遠躲在一塊石碑後的薛青走出來,對着走近的年輕人施禮。
“佩服,我以爲我已經算是不要臉了,沒想到焉子少爺更甚。”
看着眼前的年輕人又神情複雜,想起當初在長安府端午龍舟賽時見到這少年的那一刻,端坐几案前清秀文雅,也有夜半小鎮酒莊聚衆賞花作詩吃飽撐的沒事幹的風流狂狷.....但這些都是世家子弟名士風流,只是沒想到名士風流還會這般....
裴焉子腳步未停道:“我只是不想與不認識的人說話。”
薛青笑着跟上他,道:“..焉子少爺你要去拜見祭酒大人嗎?...要選擇住處嗎?...我們一起吧,你就說我也是你親戚...”說笑着向內而去。
國子監門外那羣監生還在等候張望,旁邊一個茶棚裡的一陣輕微的騷動,冬日席簾的遮擋後,一個白袍少年眼睛眨了又眨。
“青子少爺竟然這樣進去了。”索盛玄說道。
身邊的少年哼聲道:“果然如七娘說的,真是無恥,竟然連師尊名望都不要了,還有這個裴禽,長安府果然出小人。”
索盛玄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道:“或許他們忙着去拜見師尊...”又搓搓手神情興奮,“不要說他們,現在讓我們接受他們的挑戰,展現君子之風吧。”
茶棚中白袍少年們起身,四垂的簾子挑起,擁簇着索盛玄走向國子監大門,走向那羣正張望等候的監生們。
白袍少年們如雲,在冬日的街上十分的炫目,監生們立刻就看到了,他們的視線凝聚過來....
索盛玄眼睛亮亮,深吸一口氣,終於要跟大周真正的學子們交手了....當然不是說君子試的考生們不是學子,但正規的科舉,讀書人,君子,孔孟文章.....來考我吧,來考我吧。
那羣監生轉身向內走去。
哎?
正要擡手施禮的索盛玄愣住了。
怎麼走了?七娘已經提前得知說了這些監生要給君子試的考生們一個下馬威....他也是君子試的考生啊。
監生們一面向內邁步一面低聲交談說笑,偶爾有人回頭看了眼。
“..西涼蠻夷,也值得我們考問。”
模模糊糊有低低的說笑聲傳來。
索盛玄站在原地,原本亮晶晶的眼些許委屈,這個,好像跟他想象的君子之風也不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