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急雨,天明時才停,二月末的京城添了幾分寒意,大青石板路溼滑,不少人出門的時候鞋子纏了草繩,免得摔倒,饒是如此,天光放亮的時候,城門裡外也擠滿了等着進城的人。
足足三層鎧甲官兵護衛着的馬車疾馳向城門,沒有絲毫停下放慢的意思,路邊的民衆車馬驚慌躲避,城門前的甲兵並沒有惱怒呵斥,而是飛快的打開了城門。
這隊人馬遠去,城門前的混亂漸漸平息。
“這是誰家的儀仗,堪比王侯啊,但沒有標識啊。”
“那是宋元宋大人的,他纔不會用標識,唯恐被仇人認出來。”
“我的天這樣的陣仗還怕別人認不出來?”
“不過不是說宋元不出門嗎?”
低低的議論很快被官差的呵斥打斷,民衆們重新擁擠向前等候進城......進出查的很嚴,因爲最近京城兇徒太多。
“宋元的妻子病的很重。”老僕低聲說道,“段山這邊出事也不能不管,所以纔不顧危險來回奔波。”
青霞先生看着前方消失在大路上的人馬,道:“那段山的事是解決的差不多了吧。”如此才能抽空離開。
老僕道:“朝廷說了讓有冤告冤後,刑部那邊告狀的堵住門了,都忙着這件事呢,宋大人便能忙裡偷個閒。”這種事再忙也不能跟追查段山兇手相比,輕重不同。
他說着話將名帖拿出來遞給守門衛。
一個門衛接過看了眼,態度和藹幾分。
“林大人請。”他道,示意覈查的讓路。
青霞先生對守城衛點點頭,帶着老僕向外款步而去,身前身後民衆們繼續排隊覈查進去,大路上提籃挑擔牽牛趕羊的混雜,其中有一雙視線若有若無的盯着前方的一主一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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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踏入屋內,宋嬰剛喂完宋夫人藥,宋虎子倒沒有睡,坐在地上搓泥巴玩。
“你娘昨晚怎麼樣?”宋元問道,又皺眉看宋虎子,“要玩泥去外邊玩。”
宋嬰將藥碗遞給丫頭,道:“外邊屋子裡都一樣,不過是多收拾兩遍的事,娘昨晚睡得很好。”
宋元低頭看去,宋夫人昏昏睡着,他伸手掖了掖被角。
宋嬰放下藥碗在那邊蹲下哄着宋虎子喝了幾口水,裙子上衣袖上便被抹了一片片的泥水,她並不在意起身,再看坐在牀邊的宋元已經靠着牀柱歪着頭睡着了。
宋嬰從牀上拿起薄被給他披上。
宋元驚醒。
“爹又是一夜沒睡嗎?”宋嬰道,“你去睡會兒吧,這裡有我,你不用擔心。”
宋元伸手揉了揉臉,道:“我沒事,我一會兒回城到衙門裡睡就好。”看宋嬰,女孩子眼中亦是紅絲遍佈,“倒是你啊,要休息好。”
宋嬰笑着點頭應聲是。
“段山遇害,爹是不是很爲難了?”她又問道。
宋元道:“的確是太突然了太意外了,措手不及啊。”眉頭緊皺。
宋嬰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事來就解決事,總有解決的辦法。”
宋元想了想又一笑:“還真是,他死了,事情也不是沒法解決。”
丫頭上前捧來茶湯,宋嬰接過遞給宋元,丫頭便低頭退了出去,宋元有時候會跟女兒說朝堂的事,退到門外聽內裡言談繼續。
“....不過這事不能說啊。”
“...不能說就不說。”
夾雜着宋虎子沒有意義的叫聲,泥巴摔打在地上,宋嬰又去勸慰的絮叨,門關上隔絕了這一切。
一場春雨後雨水就多了起來,雨水沖刷下京城變得鮮嫩起來,柳枝最先抽芽,又似乎一眨眼滿城都綠意搖曳,春天到了。
山西路的春天來得比京城要晚一些,坐在明亮廳內,看着窗外搖曳的半黃半綠的枝葉,山西路提學官黃簡笑了,轉身看着室內諸官。
“三月十八是放榜的好日子。”他道,“今次我山西路舉人名額有一百三十二人,如今過了初選的有一百九十人,大家將最終人選取出來吧。”
在座的十幾個考官都含笑應聲是,辛苦將近一個月的鄉試總算是到了塵埃落定的時候了。
“這最後要黜落的可不好選啊。”
“是啊都是好文章啊。”
話雖然這樣說,到了午後硃卷還是很快定論了下來,交由主考和副主考再確定名次,確定完這一切就到了第二日,也就到了拆封寫榜的時候,貢院封門,各路官員到場,門外有官兵巡邏把守。
隨着黃提學一聲令下,拆號唱名寫榜。
在一片緊張氣氛中,一百三十二人的卷子拆完登錄,翻看着名單,黃提學神情有些驚訝:“咿這些人...”
副主考聞言有些緊張,道:“可有什麼問題?”
科舉關係學子們一生,因此重之又重,且極其容易鬧事,往年也就罷了,今年可不敢大意,畢竟先前縣試有考官被要了命的。
黃提學笑道:“不要緊張,我是說這二十三人竟然都是長安府的生員,長安府此次高中的人數是前所未有啊,李光遠治下有方,當嘉獎。”
有考官笑道:“青霞先生教學果然厲害,在長安府三年時光竟然這麼多高中。”
衆人再次傳閱名單,讚歎聲聲,又有人咿了聲。
“這裡有十人都是知知堂的學生。”他道。
這話讓在座的人愣了下,知知堂是哪個學堂?
“你們忘了嗎?幹掉廖承的那個知知堂啊。”那人意味深長道。
廖承這個名字立刻讓在座的都想起來了,去年長安府差點鬧了民亂,一羣學生靜坐抗議朝廷命官廖承段山濫抓無辜,事後雖然沒有明說,但官府查出的最初便是一羣結社名爲知知堂的學生們鬧起來的。
“聽說知知堂結社是爲了讀書,那個叫薛青的還寫了詩,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黃提學笑着念道,看着這十人的名字,“不錯,還真是讀書的。”
在座的一個道學官員,當時經手過長安府案卷中詳細查辦的有關知知堂的信息,驚訝又感嘆,點頭道:“知知堂名冊上有二十三人,此次有十人中舉,將近一半,委實厲害。”
廖承是太監,段山酷吏且已經死了,在座的文官們自然不屑不懼,文人雖然相輕,但對外還是當自己人看的,另外這些考生是他們山西路的,也是他們的門生,師生名分終生不變,中了進士便會進官場,師生關係受益良多,於是在座的諸人贊聲不絕。
黃提學更是紅光滿面,揚手道:“放榜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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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裡啪啦的爆竹聲鑼鼓聲持續一天了還沒有散去。
綠蘿窗前的少年垂手而立也似乎有一天了,直到一隻手拍上他的肩頭,少年才恍然察覺回頭,暮色霞光中面瘦眼亮。
“哥,你在這裡傻站着做什麼?”柳五兒問道。
柳春陽看着她沒回答。
“你是不是嫉妒那些中舉的人啊?不要這樣,你也是舉人老爺呢。”柳五兒接着道,說了些話安慰。
柳春陽不發一言,直到一個小廝蹬蹬跑進來。
“少爺,蓮塘少爺給你的書。”他搖着手裡一卷書道。
“什麼書啊?是不是春宮。”柳五兒道,伸手,“小可給我看看。”
那邊柳春陽伸手在耳朵裡拿出兩團棉花,道:“什麼?”
柳五兒愕然:“哥,你堵着耳朵呢?”又惱怒,自己先前的話白說了,“你堵着耳朵幹什麼?堵着耳朵,外邊的那些道賀也絕不了。”
柳春陽道:“我背書呢。”伸手。
小可忙將手裡的書卷遞給他,再次道:“蓮塘少爺還你的。”
柳春陽握着書卷嗯了聲隨手扔在几案上,柳五兒拿過翻了翻見是很常見的中庸大學釋義,便扔了回去,道:“你什麼時候去京城啊?總在家躲着有什麼意思啊?”
柳春陽道:“現在會試還沒到,我去京城有什麼意思。”
柳五兒道:“哥,你跟我裝傻呢,去京城當然是見薛青了。”
柳春陽道:“我是我,他是他,我爲他去京城有什麼意思。”
柳五兒惱怒道:“哥,你現在厲害了,頂着一次祖父,你事事都這麼犟嘴了。”
柳春陽擺手:“出去玩去,不要影響我讀書,否則去京城沒有意思了。”
柳五兒雖然不悅但也知道事關重大,又叮囑道:“那你記得給薛青多寫信,他功課好,又在京城國子監,你可請教他啊。”
柳春陽不置可否,看着柳五兒和小可走了出去,依舊轉身在窗邊,口中喃喃片刻之後伸手將桌子上的書卷拿起,低頭將書封面輕輕搓了搓,其上便裂開一道縫,少年修長的手指從中捏出一張薄紙,其上蠅頭小字遍佈。
柳春陽仔細的掃過,看到一行時目光停頓,伸手撫上。
“...其時他未在,去往蔣顯等人所在,又國子監康岱道途中曾上茅廁,片刻便歸...”
片刻便歸?
“對於妖怪來說,片刻也足夠做很多事了。”柳春陽喃喃,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將這薄紙一目掃完,隨手放進了窗臺上的香爐裡,青煙嫋嫋化爲灰燼,倚窗對外揚聲,“小可。”
在院子裡和兩個小丫頭玩的小可忙應聲是。
“收拾行禮,我們準備進京了。”柳春陽道。
......
......
“他們要進京了?”
薛青問道,難掩歡喜,站到裴焉子桌前伸手。
“給我看看。”
裴焉子將手裡的薄紙遞給他,薛青接過又笑了:“這有什麼不能見人的,怎麼非要用書來傳遞。”視線落在裴焉子桌上的一本書卷,很普通的經書釋義,市面上到處可見,唯一和市面上區別的是書封下一個小印,那是一個小篆知字,與其說像字,不如說更像一個小圖案。
裴焉子道:“以備不能見人的用。”
薛青再次笑,搖頭沒有再說什麼,低頭看手裡的薄紙,張蓮塘寫來的,說的很簡單幾人中舉分別多少名次以及大約三月底到達京城。
真快啊。
“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嗎?到時候都住知知堂那邊會不會擠?”薛青道。
裴焉子道:“楚明輝安排好了,不住在一起,我們是結社,但不要結黨。”
結社是少年們玩樂之舉,結黨的話就不一樣了,尤其是他們這些要科舉的學生們,尚未入仕就自成一黨,可是不討人喜歡啊,也不便於大家再有更多的交際,會被人提防,畢竟出身家族將來官職上官都可能不同.......不結黨其實是爲了結黨,薛青默然一刻,笑了笑,這些少年也不再是少年了,世事洞明啊。
“我最近很少去知知堂,他們書讀的怎麼樣?”她在裴焉子對面坐下問道,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裴焉子打開一卷書道:“就那樣,反正今年科舉也中不了。”
“他們就是爲了以後啊,你不要瞧不起人啊,眼界放遠一點吧焉子少爺。”
“我眼界放一輩子,張雙桐也考不上。”
屋子裡響起笑聲,在門外無聊的扯着嫩枝編帽子的書童踮腳透過窗戶看過來,圓窗對着几案,可以看到兩個年輕人面對面坐着,那薛青還手拄着手盯着少爺.....書童輕嘆一口氣,少爺長的好看也是麻煩啊。
而此時的陳盛書房裡也響起笑聲,大人們的笑聲沉厚含蓄。
“如此我們就先告辭了。”
“相爺放心,會試非同小可,我們定然辦好。”
屋中團坐的人都起身,有七個男人告退向外而去,青霞先生康岱等五人還留在原地,作爲主考國子監的祭酒等等會試要員另有詳情要說也很正常。
這些人離開,屋子裡安靜一刻。
“段山的事,怎麼樣了?”青霞先生開口道,“最近也沒聽說起。”
康岱道:“沒事了,現在刑部依舊在接告段山的案子,還是王相爺發話才稍微平息。”又嘿嘿一笑,“秦潭公拿秦州路經略安撫使換來的。”
青霞先生看向陳盛,陳盛點點頭,道:“段山一死,追查兇手就沒有了意義,意義只在於秦黨與其他人搏利。”
青霞先生道:“那就好,五蠹軍真要被抓到,怕會牽連她。”
康岱道:“多慮了,不會牽連到,說了她與我們在一起,根本就沒有證據。”
青霞先生看他道:“不是牽連她,她是被五蠹軍帶大的,五蠹軍的人出事,她不會不管。”
康岱還要說什麼,一個藍袍男人打斷道:“林大人說得對,這件事雖然看似過去了,但我們還是不要掉以輕心。”
旁邊紅袍男人與另一人亦是點頭贊同。
陳盛道:“大家心裡有數就好。”又道,“且不管秦公那邊是真揭過去還是私下暗查,我們以不變應萬變,接下來我們要做好會試,那時候就輪到我們動手了。”
在座的人都齊聲應是。
“林大人你先去吧。”陳盛道,“王相爺那邊你要多走動。”
在外看來,青霞先生是王烈陽的人,青霞先生應聲是起身離去了。
屋內再次安靜一刻,康岱剛要說話,陳盛道:“今後你們與青霞先生來往暫停。”
康岱等四人一怔。
陳盛道:“段山臨死指認了青霞先生,秦黨已經盯上了他了。”
康岱四人悚然。
怎麼會!那適才陳盛怎麼沒有告訴青霞先生,好做防範。
“不可防範。”陳盛道,視線掃過幾人,“所以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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