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急雪猛,皇城守衛的鎧甲上都蒙上一層素白,看着一輛馬車駛來並沒有阻攔。
“薛小姐。”等候的幾個內侍上前。
馬車停下,車簾掀起,還穿着大孝的薛青和宋虎子坐在車裡。
“薛小姐,換上斗篷就可以了。”內侍捧上兩個厚厚的素錦斗篷。
薛青伸手接過道聲好,就要放下車簾。
“薛小姐,皇城司就在附近。”一個內侍含蓄的提醒道,可以下車走着去。
薛青道:“唉,傷還沒好真是不方便啊。”說罷放下了車簾。
幾個內侍神情尷尬你看我我看你,傷還沒好?不是能親自走出城送葬了,罷了,幾人前方引路擁簇着馬車向皇城司而去。
.....
.....
大牢裡並沒有因爲等着薛青陷入安靜。
皇城司的官員捧着厚厚的文書在不停的詢問。
“五蠹軍的亂軍之罪是你構陷的?”
“我需要構陷嗎?五蠹軍本就是罪衆之軍,先帝不過是玩樂隨手一點罷了,真當我這十幾年的領兵也是兒戲嗎?”
“秦潭公,所以你是嫉恨五蠹軍成軍嗎?”
“我會嫉妒他人?”
“平涼關軍所謂的遭山賊馬匪洗劫,也是你做的。”
“我帶出的兵馬哪個山賊馬匪能洗劫。”
“秦潭公,你還得意?喪心病狂!你自己也說了,那是你帶出的兵馬,你何其忍心!”
“我帶出的兵馬,生死由我,生以爲榮,死也爲榮,有什麼不忍心的。”
“那先前殿內指罪你的八人也都不是說謊了。”
“鐘太監的確看到了這件事,他逃不是因爲要被問罪,是畏懼你,所以那些侍衛也是奉你的命殺了他。”
“當時陛下伸手指向你,原來是指你是兇手!”
亂問轟轟到這裡,鎖鏈響動,秦潭公擡手撫了撫膝頭,道:“說到這個就可見陛下機敏膽大。”看向陳盛王烈陽等人,“我沒有當場打死陛下,不是因爲我做不到,而是因爲直接打死了對我不利,所以我留了他一口氣,讓他苟延殘喘,沒想到就這一口氣他也能抓住。”
“他已經完全不能表達自己的意思,全靠大家來猜。”
“他如果在立寶璋帝姬和顧命大臣之前,指向我,那麼大家一定立刻就會認爲陛下在說我是兇手。”
的確是這樣,陳盛王烈陽等人點點頭,順序不同意義不同。
“陛下他竟然敢選擇在定了寶璋帝姬和顧命大臣的時候,再指向我。”
“這一指,如果大家猜到我是兇手,當場將我正法,是最好的。”
“如果大家猜不到,而是以爲如同陳盛王烈陽你們一樣被指爲顧命大臣,也很好。”
“陛下他在賭,皇儲已定,皇后聽政,不是賭我不殺皇后帝姬,陛下他不是那麼天真的人,換做他自己做事也是剷草除根。”
“他賭我殺不了皇后帝姬,只要她們能保得一命,大周帝位就不會旁落。”
說到這裡秦潭公停下,視線掃過在場的諸人。
“季家的那個小子。”他道。
諸官下意識的左右看,人羣中晃動,有人走出來,正是那個不離宋嬰左右的季重,奇怪的是大家都沒有發現他在身邊,突然冒出來一般。
“你叔父逃回去多久死的?”秦潭公問道。
季重亦是神情無波,似乎說的是別人,道:“一刻鐘。”
秦潭公點點頭:“足夠交代該交代的事了,沒有白費陛下護他一命。”又看他,“季家舍了滿門逃出你一個,也很厲害。”
季重面無表情。
秦潭公沒有再看他,接着道:“陛下知道五位顧命大臣不會同心,也知道我必然是要被戒備排擠的那一個,他知道我雖然成功的殺了他,但並非就能瞞得住天下人,他敢賭寶璋帝姬能活到長大,賭王相爺你們爭權將我困縛,賭我會有被誅的這一日。”
就如今日。
陳盛道:“陛下英明。”神情悲傷又肅重。
想到皇帝生命的最後一刻,一指,指到了十年後,可惜了這英明神武之才。
宋嬰一直平靜的臉上浮現笑意,道:“孤就知道,你就算殺了父皇,你也贏不了他。”
鎖鏈再次響動,秦潭公搖頭,道:“那可未必。”不待衆人再說話,視線越過看向牢房門的方向,“那個薛青來了。”
薛青來了?
牢房裡的諸人忙回頭看去,這邊明亮通道里昏暗,視線看不清,仔細聽有腳步聲傳來,腳步聲似乎很遠,但下一刻一個人便邁進來出現在眼前。
瘦小的身子包裹在大大的斗篷裡只露出一雙眼。
“這裡面暖和。”薛青說道,站直了身子也將緊裹着的斗篷鬆開,人便如柳條般舒展挺直。
暖和,這個評價還是第一次用在牢房,在場的諸人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虎子呢?”宋嬰道。
薛青道:“這次讓他在外邊了,我告訴他裡面有大老虎,他就不敢進來了。”說着笑起來,幾分得意。
虎子是誰在場的人都知道,騙一個傻子這種事也值得得意?諸人無語。
宋嬰也笑了,道:“他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大老虎,不是被你嚇到了,是聽你的話而已。”
薛青瞪眼道:“他還會騙人了?”
二人的對話輕鬆隨意,恍若不是在牢房,談論也不是殺害皇帝皇后的兇案,就如同兩個小姑娘在閨房閒坐。
小姑娘們的心思和對話,還真是奇怪,大人們覺得不合時宜,但又鑑於這兩個小姑娘不一般的身份,只得保持沉默,還有朝官下意識的跟着笑。
還好有一個人能開口打斷。
“薛青你不要廢話了。”宋元皺眉不耐煩道,“嬉皮笑臉的成何體統。”
薛青應聲是,肅重了面容。
有笑聲響起,秦潭公道:“薛青。”
薛青看向前方牢籠,陳盛王烈陽等人便主動讓開,宋嬰對她招招手:“秦潭公說有些事不解。”
薛青哦了聲,有些遲疑走過去幾步,但還是沒有站到鐵籠前,似乎害怕戒備。
“什麼事啊?其實我知道也不多。”她說道,“我失憶了。”
秦潭公溫和道:“不用擔心,我問的不是你失憶以前的事。”
這跟擔心不擔心沒關係吧,諸人皺眉,自從薛青進來,對話的氛圍就變得古怪,這個薛青,少年裝扮時柔柔弱弱,換做女兒裝,就更加的嬌柔了。
薛青松口氣,道:“那就好,那就好,你問吧。”
秦潭公道:“宗周,是你殺的?”
宗周?
在場的諸人幾乎有點想不起這個名字了,想起來後神情驚訝,宗周,誰殺的?
“是我。”薛青道,面上有些羞澀,“公爺厲害,瞞不過你。”
.....
.....
宗周,她殺的?
牢房裡安靜一刻,旋即譁然。
宗周明面上是被鍾家或者更多的仇人收買的悍匪殺了,這是對外公佈的,朝廷的一部分官員們因爲黃衣認爲是黃沙道倖存者收買兇徒,另一部官員因爲宗周真實目的追殺帝姬而認爲是五蠹軍下的手。
關於兇徒也是兩種看法,民衆和大多數官員都認爲兇徒已死,而對於帝姬和秦潭公的黨衆都知道兇徒還活着。
不管活着還是死了,這個兇徒很厲害是大家的共識,民衆對宗周不瞭解,只知道宮裡有些太監喜歡舞文弄墨,還自封狀元什麼的,這宗周就是其中一位,閹人多作怪嘛,見怪不怪。
但朝廷的官員們很多人是清楚的,宗周是文武雙全,而且武還不低,秦潭公曾誇讚過。
原先也不覺得如何,但親眼見識了秦潭公的功夫後,這誇讚就感覺不一般了。
能殺了宗周的人,必然是厲害的人。
無數的視線凝聚到薛青身上。
厲害?
紮了兩條辮子的,少女,詩詞神童,七步成文的,狀元?
.....
.....
“厲害。”
秦潭公點頭道,鎖鏈響動,微微一笑。
宋元陳盛也都看着薛青。
“你亂說什麼。”宋元皺眉道,“不要把五蠹軍做的事攬到你自己身上。”
陳盛雖然神情也驚訝,但又想到什麼沒有說話。
薛青道:“沒有啊,我那時候還不認識篤大人他們呢,也不知道我原來不是薛青,是...”話到這裡又停下笑了笑。
那沒說出來的話在場的人都知道是什麼。
是帝姬。
宋嬰點頭,道:“是爲了蟬衣的事。”神情讚歎,“厲害,原來是你做的。”
薛青道:“其實也不是多厲害,那時候也沒想那麼多,我也不知道宗周是什麼人多厲害,其實我就是想去把蟬衣偷偷帶出來,結果恰好一羣人進來刺殺宗周,總之就亂七八糟的不得已我就跟宗周撞上了,我要逃他要抓,宗周也沒把我當回事,誤打誤撞就...。”說着一笑,“要不然我這三腳貓的功夫,他要認真相待,我可殺不了他,死的就是我了。”
這樣啊,誤打誤撞,輕敵啊,諸人神情稍微放鬆,是啊,大家的視線看着薛青,三年前的她更小呢,誰能想到一個小孩子會殺人。
秦潭公道:“不管是三腳貓的功夫還是誤打誤撞還是對手輕敵,能殺人,就是厲害。”看着薛青點頭,再次讚道,“很厲害。”
薛青笑道:“一般一般。”
宋元道:“宗周這是多行不義必自斃,死的這麼容易倒是便宜他了。”
秦潭公沒有理會他,看着薛青道:“那左膀右臂自然也是你殺的了?”
此言一出,牢房裡再次陷入安靜。
還有?
而且還是左膀右臂?
相比於宗周,左膀右臂大家更熟悉一些,因爲是秦潭公的手下,秦潭公權盛關於他的事也是私下被說的最多的,養了多少女人多少殺手多少清客等等,這其中最有名的最神秘的最忠誠的最厲害的就是左膀右臂。
忠誠和厲害到改名換姓以左膀右臂自稱。
宗周只是被秦潭公稱讚,稱讚是客氣以及居高臨下,而左膀右臂則是可以做秦潭公貼身護衛,功夫高下可想而知。
左膀右臂之所以神秘,是很多人死在他手裡都看不到他的樣子,那是一個殺手,殺人工具。
這一次安靜凝滯沒有喧譁打破,所有的視線再次凝聚到薛青身上。
又是她?
紮了兩條辮子的,少女,詩詞神童,七步成文的,狀元?
還有,左膀右臂什麼時候死的?
......
......
“在黃沙道他是被你殺了啊。”
秦潭公接着說道,看着薛青。
“段山說了,致命傷跟宗周的一樣,是同一個人所爲。”
黃沙道啊,在場的人明白了,藉着君子試的掩護在皇后陵中找玉璽,大家都知道皇后陵塌陷了,可以想象爭搶一定很激烈,但沒想到如此激烈,連左膀右臂都死在那裡了。
這個薛青,當時除了參加君子試,還有空殺人啊。
薛青道:“段山真是厲害,果然只要做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說罷很不好意思的笑起來。
這一次陳盛也忍不住開口,道:“真是你?”神情不可置信。
那這一次總不會也是誤打誤撞吧?
薛青道:“我也不想啊,那時候篤大人他們已經準備好了皇后陵的入口,就等着我呢,這位左膀右臂大人攔住了路,我就只能把他殺了。”
只能,把他殺了。
四周一片安靜,只能這個詞怎麼聽起來跟大家以往熟悉的感覺不太一樣。
“這次不是誤打誤撞。”薛青笑着接着道,“是天時地利人和,總之,運氣好吧。”
秦潭公道:“殺人的時候能運氣好,那纔是真是厲害。”
薛青笑道:“客氣,客氣。”
秦潭公看着她,審視,道:“人不可貌相,沒想到我這兩員關鍵大將竟然是被你殺的,薛狀元這一路殺過來的不止是文壇科舉啊,你師從何人?”
薛青道:“就是郭大老爺啊,五蠹軍啊,都教的,我胡亂跟着學的。”
郭懷春是武將,而薛青又是被五蠹軍養大,會武功也不奇怪,在場的人們暗自點頭。
秦潭公搖頭,道:“他們,不行。”
薛青笑道:“殺人這種事,多練練就行了。”
秦潭公笑道:“你的意思是這麼多年我派人追殺你,你才變得這麼厲害?這麼說,你能這麼厲害要歸功與我。”
薛青哦了聲,笑道:“那,我謝謝你?”
秦潭公仰頭大笑。
笑聲暢快淋漓,迴盪牢房,震耳嗡嗡。
“厲害,厲害。”他大笑道,雙手撫膝頭,鎖鏈嘩啦響,“真是厲害的小姑娘。”
一直默然的宋嬰看向薛青,道:“薛青,你受苦了。”
在場的人們瞬時明白了,這是迴應的秦潭公那句話,這個薛青一直活在追殺中,被殺,殺人,一路血淋淋的到了今日,以前的什麼宗周左膀右臂大家都沒有親眼見到,但最近的京城夜裡那場狙殺,可是發生在眼前.....
還凝聚在那女孩子身上的視線清晰又模糊,似乎又看到了朝堂上暈倒的滿身傷的一幕。
真的是,辛苦。
不容易啊。
.....
.....
不對!
宋元一個機靈,事情好像不對,爲什麼說這個?
“過去的事就不要說了,秦潭公,你也承認了,你做了多少惡事。”他拔高聲音喝道,“你這謀逆反賊!”
陳盛神情複雜變化一刻,也開口制止這個話題,道:“秦潭公,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秦潭公尚未答話,宋嬰先開口,道:“那你現在可以說,爲什麼要殺我父皇了?”
她還在執着這個問題。
秦潭公收了笑,道:“爲什麼要殺你父皇....”又停頓,微微轉頭看着宋嬰,“你拿到了玉璽,那皇寺的手書你拿到了嗎?四大師你也見過了?”
皇寺,四大師?
四?
低着頭有些心不在焉用手輕撓臉頰的薛青微微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