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浦江縣向八位失蹤者的家屬,下達了到縣衙商量後續事宜的傳票。
爲了表示對江南第一家的尊重,王賢決定親自去一趟鄭宅鎮。
話說他來浦江縣也有些日子了,對這個江南第一家自然如雷貫耳,但除了身邊人大半姓鄭之外,對鄭家的厲害,並沒什麼切身的感受。他只知道,浦江縣的賦稅,向來由鄭家按期收解,無需官府下鄉催繳,多少年來從無差池;浦江縣百姓有了糾紛,向來到鄭宅鎮找鄭家老爺裁決,而且一經裁決,不論輸贏,都不會再去找官府重判;他還聽說,浦江縣所有徵發勞役、興修水利、修橋鋪路……都是由鄭家來主持,官府只需佈置任務,到時驗收即可……
總之給他的感覺是——浦江就是鄭家,鄭家就是浦江!
這樣的家族,按說應該雄霸鄉里、威震金華,甚至輻射浙江……然而恰恰相反,這樣強大的一個巨人,卻是那樣的低調安靜,低調到讓人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安靜到從來聽不到它的一點消息。
今天,王賢就要親自造訪鄭宅鎮,去一睹這大名鼎鼎卻又悄無聲息的江南第一家!
一行人離開縣城,騎馬往東二十里,便到了鄭家本家所居的鄭宅鎮。顧名思義,整個鎮就是鄭家的宅子,鄭家的宅子就是鄭宅鎮!
遠遠望去只見青山掩映着古鎮,古鎮周圍是一望無際的金黃稻田裡,農夫在忙碌的秋收,田間地頭,還有打下手的農婦聲音婉轉的歌唱道:
‘尊酒都門外,孤帆水驛飛。青雲諸老盡,白髮幾人歸
風雨魚羹飯,煙霞鶴氅衣。因君動高興,予亦夢柴扉……,
王賢幾個聞歌驚訝,這江南第一家真是名不虛傳,連地裡幹活的農婦,竟也如此清雅。素來與好奇絕緣的閒雲,也忍不住問道:“此歌何人所作?”
“這是潛溪先生的歌。”詩詞上,王賢比閒雲要強些,至少知道這首詩是宋濂所作。不禁輕嘆道:“說起來,這裡也是開國文臣之首的故鄉。”
宋濂號潛溪,曾是太祖皇帝奪天下的主要謀士,當年太祖北伐討元的檄文,就是出自他手。大明定鼎後,宋濂被太祖譽爲開國文臣之首。只是太祖朝的文武,想得善終實在太難,哪怕智慧恬退如劉伯溫、宋潛溪,早早就急流勇退,仍舊難逃被牽連的厄運……宋濂的孫子宋慎牽連進胡惟庸案,全家流放茂州,宋濂便病死在途中。
想到宋濂的命運,幾人不勝唏噓,直到近了鎮口,霍然擡頭,只見大街上矗立着一道道牌坊,逶迤成羣,極爲壯觀
那最先一道牌坊,也是最高最大最精美的,雕樑畫棟、典雅厚重,上書五個道勁的金色大字‘江南第一家’,落款赫然是朱元璋!
其下還有一副對聯日:‘慈孝天下無雙裡,袞繡江南第一家’!
衆人連忙下馬冇行禮,然後方敢步行入內,只見第二座牌坊上寫着‘孝義滿門’,再往內,第三座牌坊上書‘三朝旌表’,第四座牌坊上書‘有序’。‘有序’牌坊後,依次是’恩德‘牌坊、’麟風‘牌坊’、‘九世同居’牌坊……最後一座牌坊,叫作‘取義成仁’!
九座牌坊靜靜矗立在那裡,無聲的訴說着江南第一家的高貴和榮耀,令人心生敬畏,不敢造次。待從九座牌坊下經過,一行人就像走過一趟朝聖之旅,變得沉默而肅穆,就連最活潑的靈霄也不例外。
王賢心裡閃過一絲念頭,被九道牌坊壓着,鎮上的人該是何等壓抑?但當他穿過牌坊羣,便見一條寬丈餘的小溪蜿蜒而來,水流潺潺、晶瑩明澈,將沉肅的氣氛一掃而空。溯流而上,只見溪上有石橋十座,構架南北,溪旁夾種榴柳,時值九月,正是石榴成熟,鮮紅亮麗的石榴果掛滿枝頭,與綠柳相映成輝……
鎮上的的民居便傍河而築,粉牆黛瓦、小橋流水人家。酒旗店面、市井儼然、雞犬相聞、炊煙裊裊,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又不禁會心一笑,自己又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
因爲隨行的差役,穿着青紅色的號服,鎮上百姓都知道是官府來人,非但不像尋常鄉下人那般畏懼,反而有個穿葛布長袍的中年人上前,執禮甚恭道:“小人鄭宅鎮七裡裡長鄭汛,恭迎二老爺?”
“你認識我?”王賢微奇道。
“當日二老爺上任,小人在迎接的隊伍裡,有幸一睹二老爺的尊容。”鄭汛恭聲道:“前面就是寒舍,請二老爺前往稍坐,吃點茶果,待小人前去知會族長。”
“豈敢驚擾老爺子。”王賢搖頭笑道:“我這次來,一是見識下江南第一家的風采,二是給你族兄鄭沿送官府的傳票。因是公務,執禮不周,還是下次再專程拜會老爺子吧。
“二老爺多禮了,區區虛名,不過是前塵舊事,莫要再提。”鄭汛搖頭道:“要是叔公老人家知道我不知會他,肯定要責罰的。”說着便請王賢進去家裡。鄭汛家是個三進的雙層宅子,很緊湊,但天井植着一叢萱草、數竿修竹、幾葉芭蕉,屋裡刷得雪白的牆上,擺設簡而不繁,傢俱佈置簡潔,牆上掛着幾幅意趣高雅的字畫,一副對聯煞是引人注目:
‘養心莫善寡慾;至樂無如讀書。’
“久聞鄭家耕讀傳家,不分男女皆識字,家家都有才學之士,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虛傳。”王賢裝模作樣的頷首欣賞道。
弄得靈霄和閒雲面面相覷,這小賢子不是最討厭拽酸文麼,怎麼自己拽起來了。
“過獎過獎。”答案是,一名鶴髮童顏的魁偉老者,一手拄着龍頭柺杖,一手由一名中年人扶着,顫巍巍走了進來
王賢忙起身行禮道:“下官拜見封君老爺子,祝願老爺子福壽連綿。”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本就是一名演員的基本修養。
“不敢不敢,快扶二老爺起來。”老者正是鄭氏族長鄭棠,忙命兒子鄭沿將王賢扶起,雖然這二老爺着實面嫩了些
序座時,王賢堅持請老爺子上座,自己居於下首,惶恐道:“本不想驚擾老爺子的。”
“二老爺哪裡話,您首次蒞臨寒莊,老朽本當遠迎。”老爺子搖頭笑道:“如今這已是失禮了。”
“老爺子面前,‘二老爺’三個字絕不敢當,還是直呼草字‘仲德’吧。”王賢謙遜道。
“二老爺倒讓老朽惶恐了……”
兩人磨磨唧唧了半天,最終以鄭老爺子用‘大人’代替‘二老爺’了結。鄭老爺子這才問道:“不知孽子所犯何事,競要大人親來送票通傳?”
“老爺子誤會了。”王賢笑道:“鄭老兄怎會犯法呢?下官是應分巡道審結陳年舊案之憲令,例行公事前來而已。
“可是爲了我那可憐的孫婿?”鄭老爺子面色一黯道。
“正是。”王賢點點頭:“此案至今已經整一年,擱置下去不是辦法,到底要如何處理,還請鄭老兄和老爺子給個主意。”
鄭老爺子看看兒子,侍立在一旁的中年人便輕聲道:“寒家素來遵紀守法,自然聽二老爺定奪。”
“不錯。”鄭老爺子頷首道:“寒家和官府找了整整一年,不僅本縣,整個金華府都找冇遍了,還是沒找到……”說着掏出手絹,擦擦眼角,聲音低沉道:“不能再給官府添麻煩。”
“麻煩談不上,但這麼吊着確實讓生者日夜煎熬。”王賢嘆氣道:“依下官之見,是不是可以把此案了結。”
“如何了結?”
“只要失蹤者家屬都同意,可以以失蹤人口銷戶。”王賢淡淡道:“銷戶以後,案子自然也就沒有了。”
“還有這一說?”鄭沿驚奇道。“以前都沒聽說過。”
“這是刑部的新規,纔剛頒佈數月而已。”王賢道:“你們可以和男方家商量一下,如果願意瞭解,請三天後辰時,到縣衙典史廳找我,我給你們出文書。”
“是,這件事還得跟親家商量一下。”鄭沿點點頭道。
“如果同意的話,請男方父母並令愛,一同前往縣衙。”王賢起身道:“誰都希望這一頁趕緊揭過去,好安安生生過日子。下官告辭了,三天後敬候佳音。”
“大人可不能走,”鄭老爺子拉着王賢的手道:“第一次來我鄭家,若不吃杯水酒再走,教人笑話老朽不懂事。”
“這樣啊。”王賢呲牙笑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正是此意!”鄭老爺子開心道:“請大人移步寒家,應該已經備好酒席了。”
“請。”
“請。”
於是一老一少相攜來到鄭家正房宅中。這邊就氣派多了,五進的大院子,軒敞的廳堂,散養的肥雞、溪中的鮮魚、院中的青菜、自釀的美酒,便是一桌豐盛的宴席。一老一少把酒言歡,極是融洽,直到日暮,王賢醉得呼呼大睡……把酒言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