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結局回放之後,葉舟在虛空之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這一次的回放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它向自己展示的並不是一個前途光明的未來,而是隱藏在這項技術中的危機。
想想也是,之前葉舟獲取到的所有技術基本上都是正向作用遠大於負向作用的技術,比如航發,比如電池,比如激光。
這些技術甚至不需要如何去限制其使用,只要能夠造出來、應用上,對人類社會的發展就一定是有利的。
但是,AES技術是一個全然不同的領域。
且不說葉舟之前擔心的AES會被用在泛娛樂領域,成爲新一代的titytainment,哪怕是看似對生產力發展有極大推動作用的殘疾人復健、軀體強化等等功能中,也隱藏着巨大的危機。
葉舟點開結局回放,幾乎是一幀一幀地把回放再次看了一遍,邊看邊在腦子裡思考這項技術的未來。
他想要先確定這項技術的幾個發展的“歧途點”,或者說,岔路口。
首先確定的,就是回方中展示的“改造人”和正常人之間的矛盾,這個矛盾實際上他也已經跟陳昊討論過了,在全面鋪開AES技術之後,人類軀體的強化變成了一種可以用資源去交換的選擇,那麼,這種選擇就必然會帶來分裂。
有人想要用AES去獲取更多的優勢,有人會力圖保障社會的基本公平,在這樣的分裂之下,社會的動盪幾乎不可避免面。
除了這個危機之外,titytainment的風險也同樣可怕。
葉舟曾經看過一篇叫做《不能共存的節日》的科幻小說,講的是人類在BCI和AES技術快速發展之後,大部分人開始沉迷於虛擬現實,最終拋棄物質世界,導致人類走向滅亡的故事。
葉舟本質上是個工業黨,他對這篇小說裡所描繪的前景一直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所以在他取得了一定的決策權之後,他在各個場合也毫無保留的顯示出了自己對所謂“元宇宙”概念的厭惡,因爲這種厭惡,華夏在至今爲止,都沒有真正掀起元宇宙的浪潮。
這與圍繞着元宇宙概念風起雲涌的國際市場截然不同,也曾經是葉舟自認爲做的最正確的事情之一。
但是現在,AES技術的誕生,很可能讓他自己成爲這種未來的奠基者。
這是一個艱難的抉擇。
可是,他面臨的抉擇還不止這一個。
葉舟點開劇情模擬界面,不出他所料的,下一段劇情模擬的標題是“無形教師”,哪怕不看標題,葉舟都能猜到,這項技術應該是與神經網絡信息直傳有關的,因爲這正是AES系統的下階段發展方向。
而一旦實現了這個技術,AES技術的邊界將進一步拓寬,發展到極致之後,人類想要獲取到原本需要通過物質世界才能獲取的那些東西將會變得無比容易。
歡愉、刺激、感動、滿足、暢快.種種情緒,都可以通過一個簡單的電信號實現,AES技術,將成爲新時代最大的致幻劑。
必須要有足夠強大的體制,才能限制這種技術的負面效果擴散,而如果將其投入到一個“自由”的體制中去的話
葉舟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他突然覺得,自己在某些時候,比自己以爲的,還要更可怕一些。
想到這裡,他幾乎可以說是迫不及待地退出了模擬器,隨後仰面躺倒在牀上,愣愣地看着頭頂的帳篷發呆。
這是他第一次切身體會到技術的雙面性,也是第一次對自己爲自己的選擇而後悔。
是不是自己不應該這麼快就拿出這項技術?
自己的國家,在這個時刻,能承受得起這種技術的衝擊嗎?
也許,自己應該立刻打電話給陳昊,向他說明利害關係,拿回已經交到他手裡的AES技術文檔.
但這樣做,對國內的1700萬盲人和2000萬的聾啞人,是極端不公平的。
因爲這將會直接掐滅他們本來近在咫尺的期望。
想到這裡,葉舟嘆了口氣,從牀上爬起來走出了帳篷。
此時的營地周圍萬籟俱寂,除了幾個站崗的衛兵之外,就只有葉舟一個人走在夜空下。
他慢慢地走出營地,走到之前跟葉瀾拍照的山坡上,仰望着頭頂已經逐漸下墜的月亮,陷入了沉思。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聽到身後有人走動的聲音,從那種規律的步伐來看,不用想也知道是武平。
“葉工,怎麼還不睡啊?”
葉舟搖了搖頭,招手示意他坐下,然後開口問道:
“武哥,我問你個問題啊。”
“你問。”
武平在葉舟身旁坐下,眼神平靜地看向他回答道。
“就是,如果有一種東西,他能讓你獲取到伱所想要得到的一切,什麼榮耀啊、快感啊、滿足啊之類的情緒,你都能得到,你覺得,你能抵擋它的誘惑嗎?”
聽到葉舟的問題,武平有些疑惑地反問道:
“這不就是du品嗎?”
“.呃,不是毒品。從長遠來看,這種東西幾乎沒有任何成本-——甚至對身體也基本無害。”
武平沉思了片刻,搖頭回答道:
“不會。我不是隻爲自己活着的。”
葉舟微微點頭,隨後繼續說道:
“你說的這是榮譽感。可是,如果那件東西,連榮譽感也能滿足呢?如果在它的世界裡,你可以感受到現實中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呢?”
武平皺了皺眉頭,回答道:
“葉工,你說的這東西,是元宇宙吧?可是,元宇宙畢竟不是真的啊。”
“確實不是真的,但是,你要怎麼去區分真實和虛幻,你要怎麼去抵擋那種,甚至比真實更真實的‘虛幻’的誘惑?”
武平搖了搖頭,回答道:
“我不知道。”
葉舟深深嘆了口氣。
“所以啊,連你也不知道.”
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武平便直接開口打斷了他。
“但是我知道另外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
武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開口問道:
“葉工,你知道,我們犧牲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的軍人有多少嗎?僅僅是軍人的數字。”
“統計數字大概在400萬左右,實際數字遠遠超過這個水平。”
“不錯,這個答案是基本準確的。那我繼續問你啊,你知道我們立國以來,因公殉職、負傷的公職人員有多少嗎?”
葉舟搖了搖頭,回答道:
“這個我確實沒有了解過。”
“大概在36萬人左右,其中犧牲最大的就是警察隊伍。現在我再問第三個問題,你知道我們投身西部建設、投身荒漠植樹造林的大學生有多少嗎?”
葉舟繼續搖頭。
“大概是50萬左右。這其中,哪怕排除掉單純爲了資歷、爲了經驗而去的人,至少還有10萬人是身懷理想的,並且,這只是很小的一個截面。”
“放在更大的領域上,選擇爲人民服務、爲民族服務的普通人的數量,會更多。”
停頓了片刻之後,武平繼續說道:
“你剛纔跟我說,有一種東西,它可以模擬出我所想要的一切,可以滿足我的所有慾望,這東西離我很遠,我也不好去評判。”
“但是,我剛纔提到的那些人,他們是真真切切地面臨過選擇的。”
“選擇投降就不用死,選擇退縮就不用受傷,選擇安穩就不用吃苦,雖然比不上你說的那種情況,但這樣的對比,也足夠強烈了吧?”
“-——而且這種對比還更加直觀。”
“現在你問我,我要怎麼去抵擋那種誘惑,我確實不知道——主要是不知道怎麼去解釋。”
“但是我也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我上面提到的那些人,他們爲什麼要做這樣的選擇呢?”
“是什麼,讓他們抵擋住了當時近在眼前的、貼合本能的選擇呢?”
看着沉默的葉舟,武平鄭重地說道:
“葉工,是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