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績,當然還是值得肯定的。”
在一處展臺前面,40來歲、面色白皙的經濟學專家高磊推了推自己的金邊近視眼鏡,用上位者的口吻發表着評論,在他身邊,站着國家計委副主任謝文春以及一些隨員,大家都在聽着高磊的宏論,臉上的表情各有不同。
“但是,總的來說,還是有些華而不實了。”高磊只肯定了一句,就迅速轉入了批判模式,“裝備製造業,重點是在裝備上。什麼是裝備?我在歐洲、美國考察的時候,參觀過他們的工廠,人家的工廠裡,清一色都是大流水線、機器人,全部是電腦控制。我去過chicago的一家發電廠,那叫一個纖塵不染。人家一個廠子的發電量,抵我們好幾個廠子,工人呢?連我們一個廠子的零頭都不到。”
“咱們也是在追趕吧。”來自於機械部的司長安東輝說道,“高教授說的火電設備,也是列入了我們重點裝備研製計劃的項目,我們龍江電機廠與美國通用、西屋公司聯合設計、合作製造的首臺60萬千瓦火電機組,日前已經通過了檢驗認證,很快就可以併網發電了。當然了,我們目前還做不到獨立製造這個規格的大型機組,不過,許多關鍵部件的製造工藝已經獲得了突破,這次交流會上,龍江電機廠也帶來了他們的一些成果。”
“是的是的,這些成果我們剛纔也已經參觀過了,但是,安司長,恕我直言,這些成果裡,做表面文章的地方還是佔多數的,有些華而不實啊。”高磊毫不客氣地說道。
照常理來說,這種文科學者在官員面前是會比較謙恭一些的,不像有些理工科的專家情商那麼低。但高磊這兩年行情看漲,部級領導對他都是客客氣氣的,這就慣得他有點找不着北了。他知道安東輝只是一個司長,是陪同謝文春來參觀的,而他高磊則是謝文春親自請來的,所以他並沒有把安東輝放在眼裡。
安東輝被嗆了一句,臉色當時就有些黑了。他冷冷地說道:“是嗎?這倒要請教一下高教授了,什麼叫作做表面文章,怎麼就是華而不實了?”
高磊不把安東輝放在眼裡,安東輝同樣沒把高磊放在眼裡。高磊是謝文春的客人不假,但即便是謝文春本人,也不會輕易在一個部委的司長面前如此不留情面地說話。大家都是體制內的人,一旦把話說到這個程度,那就是打算撕破臉的節奏了。
謝文春在旁邊聽着二人說話,也嗅出了其中的火藥味,但他卻沒有吭聲,只是微微笑着,既不顯得支持高磊,也不顯得支持安東輝。他很想聽聽這兩個人會如何辯論,以便從中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信息。
“剛纔咱們已經看過了龍江電機廠的展臺,他們那個姓歐的處長也介紹了他們這幾年引進和消化吸收國外技術的事蹟。他說了很多,但說來說去,不外乎就是解決了什麼淬火工藝問題,什麼精密銑削加工問題,太初級了!國外都已經在搞機器人了,咱們還在沾沾自喜於什麼淬火退火,這有什麼意義呢?”
高磊說道。也許是爲了給自己的講述增加一點實際的證據,他信手抄起面前展臺上放着的一根軸,說道:“不就是這樣一根軸嗎?咱們早在50年代就能夠加工出這樣的軸了吧?到現在我們還把這樣一根軸當成引進技術的成果,這不是咄咄怪事嗎?”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有些驚愕了。來參觀展會的人,企業裡的就自不必說了,部委裡的那些,也都是業務型的幹部,多少是有些工業常識的。高磊這話,實在是太顛覆大家的三觀了,讓大家都不知道該說啥好了。
“高老師,您說這根軸不算成果,我能不能請教您一下,你覺得你手上的這根軸,是車出來的,還是銑出來的?”
一個聲音從衆人背後傳來。大家扭頭看去,卻是一個20出頭的小年輕,臉上笑吟吟的,顯得頗爲和善。在他身邊,還有幾個人,其中有一位是大家都認識的,那就是煤炭部退休下來的老副部長孟凡澤,工業圈子裡的老前輩。
“孟部長,您也來了!”
謝文春趕緊上前,向孟凡澤見禮。他的職位比孟凡澤要高,但在孟凡澤面前還是得以晚輩自居的。
“文春,不必客氣,聽聽小馮向高教授請教的問題。”孟凡澤制止了謝文春進一步過來寒暄的意圖,用手指了指馮嘯辰,說道。
謝文春於是也就不再客套了,他還認識跟在孟凡澤身邊的羅翔飛,於是也點頭微笑着打了個招呼,隨後便把目光投向了孟凡澤所說的那位“小馮”,一時猜不透這位小馮的來歷。
高磊的高談闊論突然被人打斷,讓他有些惱火,再一看說話者居然只是一個小年輕,他就更加不悅了。正想着不予理睬,卻見謝文春以及那位什麼部長對這個小年輕都頗爲重視的樣子,他又不便不回答了。
“是車出來的,還是銑出來的?這個我倒是沒有研究過。”高磊支吾道,“不過,既然是成果交流會,我想它的加工技術應當還有一定水平的吧,很可能是銑出來的。”
“您是說,銑一定比車更高級?”馮嘯辰依然笑呵呵地,把高磊往坑裡帶。
高磊感覺到了一些危險,因爲他發現現場的氣氛有些詭異,大家都在看着他,就像看一隻正往捕鼠籠子裡鑽的老鼠一般。
“技術上的事情,我瞭解得不多。”高磊先給自己鋪墊了一下,“我是研究宏觀經濟的,這些微觀的事情嘛,當然,我也在學習……”
“嗯嗯,高老師這種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值得我們效仿。”馮嘯辰滿臉真誠,然後說道:“不過呢,我有一個小小的建議,一個連車牀銑牀都分不清的學者,最好不要討論工業技術的問題,否則……”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大家都已經能夠悟出他的潛臺詞了。尼瑪,你連一根軸是車出來的還是銑出來的都沒有弄明白,就說這根軸不能代表什麼成果,這也太兒戲了吧?在場一干搞工業的人,都知道加工出這樣一根高精度的軸有多大的難度,這不是放放嘴炮就能夠實現的事情。
“高教授是學經濟學的,對於工業技術不是特別瞭解,術業有專攻,這算不了什麼。”謝文春出來打圓場了。馮嘯辰的問題雖然簡單,卻讓謝文春看清了眼前這位專家的成色。或許,高磊在宏觀經濟方面是確有一些建樹的,但在涉及到工業發展的問題上,那就只能呵呵了。相比之下,孟凡澤、羅翔飛、安東輝這些人,都是長年累月和機牀打交道的,他們的認識更爲深刻。
“是啊是啊,高教授在經濟學上的造詣,是我們望塵莫及的,日後我們還要專門去向高教授請教呢。”羅翔飛也說着漂亮話,他走上前去,伸手向高磊打着招呼,道:“高教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經委重裝辦副主任羅翔飛,這次的技術交流會,就是我們辦組織的,有很多不足之處,還請高教授批評指正呢。”
“呃呃,哪裡哪裡,搞得很好,很好嘛,我在這裡學到了很多東西。”
高磊一邊與羅翔飛握着手,一邊尷尬地應道。他到現在也沒弄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但從周圍人的眼神裡,他知道自己已經栽了。在這個時候,再裝牛叉那就是徹頭徹尾的傻叉了。文科教授的情商在這一刻再次回到了高磊的身上,他把自己的模式又調回了“恭維”狀態,開始大誇重裝辦的豐功偉績了。
“孟部長,這小年輕是誰啊,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啊。”
藉着高磊與羅翔飛搭話之機,謝文春走到孟凡澤的身邊,低聲地問道。
孟凡澤看了看跟在羅翔飛身後的馮嘯辰,同樣低聲回答道:“馮嘯辰,原來在重裝辦當副處長,現在在社科院跟沈榮儒做研究生。”
“原來就是他呀!”謝文春恍然大悟。在他這一級的領導眼裡,馮嘯辰不過是個小人物而已,但這個小人物折騰過的事情可真不少,所以謝文春對他也有所耳聞,只是無法把名字和人對上而已。
“果然是名不虛傳,一個小小的問題,就把高教授給難住了。還有那句‘一個連車牀銑牀都分不清的學者,最好不要討論工業技術的問題’,說得太犀利了,我看高教授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謝文春道。
孟凡澤道:“我倒覺得小馮說得很對,搞工業,不能讓一羣分不清車牀銑牀的人去說三道四。過去我們任用幹部,都要求有基層的工作經歷,要在車間裡幹上幾年,才能真正瞭解實際情況。像高磊這樣的學者,高高在上,不接地氣,根本就不知道啥叫工業基礎,就開始指手畫腳。照他們的意見來管理工業,非得把咱們的工業毀掉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