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人來到會議室坐下,早有廠辦的小秘書給大家倒上了茶水。賀永新、戴勝華等人都從兜裡掏出煙來,敬給各位省廳領導,大家互相謙讓着點着了煙,整個會議室很快就煙霧繚繞起來,少數不抽菸的女幹部雖然嘴裡在罵着衆人,臉上卻帶着笑,一副泰然處之的樣子。沒辦法,這就是時代特色,二手菸危害之類的概念,在那時候根本就不存在。
賓主間互相說了一下口水話之後,李惠東清了清咳子,把話頭引入了正題:
“徐書記,賀廠長,這次你們新民廠上報的材料,廳裡非常重視。這次我們三個廳長一起過來,就體現出了這種重視。兄弟省市的機械系統在落實國家經委通知方面,已經走在前頭了,如果不是出了你們新民廠這樣一個典型,咱們明州說不定在整個系統內就要墊底了。
按照常規的做法,你們上報了材料,省廳需要先派人來檢查,明確了你們的經驗之後,再召開現場會,向全系統推廣。但現在時間上有些來不及了,很快就要到年底,如果我們在年底之前不能把工作鋪開,省廳就很難向機械部提交今年的年終總結。
所以呢,我們就把檢查和推廣的工作合二爲一。今天我們幾個先到一步,先聽聽你們的彙報,大家商定一個口徑,明天再由你們向其他單位的領導做經驗介紹,你們看怎麼樣?”
李惠東話音落下,旁邊的蔡德明笑呵呵地補充了一句:“關於檢查和推廣合二爲一這個意見,是我向李廳長建議的。我說,老賀是咱們系統內的老同志了,信用方面是完全可以放心的。既然是新民廠報上來的材料,那肯定是沒有問題的。”
“老蔡,你這就官僚了。”胡蘊石哪裡會容許蔡德明給賀永新下套,他知道蔡德明與徐新坤是老熟人,想必是徐新坤知道捅了漏子,想讓蔡德明給他解套。胡蘊石心想,你徐新坤有靠山,難道賀永新就沒有靠山嗎?這件事本來就是你徐新坤弄出來的,要讓賀永新背黑鍋,那是休想。
“剛纔徐書記自己也說了,這份材料是他親自寫的,沒好意思麻煩老賀他們。徐書記是部隊出身,當兵的說話,講究的就是個軍中無戲言,所以徐書記報上來的材料,肯定是沒有任何問題的。”胡蘊石說道。
李惠東掃了二人一眼,心中好笑。這幾個人相互的關係,李惠東是清楚的。在以往,都是蔡德明幫徐新坤爭功,胡蘊石幫賀永新爭功,像這樣互相推讓功勞的事情,還是第一次呢,什麼時候大家的覺悟都這麼高了?
“看起來,新民廠的黨政關係非常融洽啊。”李惠東說道,他看了看徐新坤,又看了看賀永新,問道:“那麼,有關這次的經驗,你們二位誰來做個彙報呢?”
“生產的事情,一直是老賀抓的,還是請他彙報吧。”徐新坤答道。
這就是一把手的權力了,就算是要互相甩鍋,一把手也有先甩的權力,賀永新沒法和他搶。對於徐新坤的這個態度,賀永新早有準備,看到李惠東向眼神轉移到他這邊,賀永新收起了此前的笑容,擠出幾分沉重的神色,說道:
“李廳長,蔡廳長,胡廳長,我要向省廳檢討,這一次的事情,恐怕有點出入。”
“什麼!”
除了早已知道內情的蔡德明和胡蘊石之外,其他機械廳來的官員都傻眼了。你說什麼,有出入?你這是開什麼國際玩笑?
下屬企業報給上級的材料,中間加點水分,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加水分倒反而奇怪了。其實這也是難免的事情,在大家都加水分的情況下,上級領導看下面的彙報材料,都是會本能地打個折扣的。如果你不加水分,那麼打完折扣之後,你的成績就泡湯了,這樣的傻事,誰會願意做呢?
可加水分和公開承認有出入,是兩件不同的事情。下級單位承認有出入,那就是水分加得太多了,以至於穿了幫,這種情況就惡劣了。
新民廠給省廳報了份材料,大家以爲撿到了寶,興高采烈地跑來總結經驗,明天還有一大批其他企業的領導浩浩蕩蕩地趕來學習,你在這個時候說有出入,還要做檢討,這不是拿一干省廳領導當傻瓜了嗎?
“賀廠長,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李惠東的臉也黑了,公然欺騙領導,你們新民廠的領導活膩了!
賀永新還是那副沉痛的表情,說道:“事情是這樣的。今年三月份,省廳下發了關於落實國家經委文件精神的通知之後,徐書記帶領我們全體廠領導和中層幹部進行了學習,並且確定了在新民廠循序漸進推進全面質量管理工作的原則。在會上,安排生產科長陶宇負責制訂全廠的全面質量管理方案,當時我們對這項工作的難度考慮有所欠缺,定下的時間比較緊,同時也沒有給陶科長提供必要的支持。”
“你是說,你們的方案沒有編制出來?”李惠東一下子就聽懂了賀永新的意思,逼問道。
“陶科長,你來解釋吧。”賀永新給了坐在旁邊的陶宇一個示意。
陶宇早就做好了當一顆棄子的準備,從徐新坤引爆這顆原子彈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是難辭其咎了,只是陪着自己一塊下地獄的是徐新坤還是賀永新,還要看他的表現。如果是徐新坤被拖下水,賀永新能留下來,那麼他陶宇就有翻身出頭之日,甚至可能比現在的處境還好。反之,如果倒下去的是賀永新,那他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明白了這些,陶宇也就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了。他站起身來,先是懺悔了一番自己的失職,強烈要求省廳領導和廠領導追究自己的責任,表示自己願意去車間當一個普通工人,哪怕是搬運工也行。在說完這些之後,他把矛頭一轉,直接對準了徐新坤:
“李廳長,在這一次的事情中,我犯的最大錯誤,在於沒有向徐書記說明詳細的情況。我沒有料到徐書記對生產過程不瞭解,他可能是低估了建立全面質量管理體系的難度,所以一直以爲我們廠在這方面已經做得非常好了。他問我是否編制完成了方案,我回答說差不多了,其實是說我已經做了一些基礎工作,可以開始着手編制,結果他錯理解成了方案已經完成,這纔出現了向省廳作出不實彙報的情況。”
“新坤同志,是這樣嗎?”李惠東把目光投向了徐新坤。
徐新坤的臉色脹得通紅,他沒有回答李惠東的質問,而是轉向陶宇,語氣嚴厲地問道:“陶科長,你說的都是真的?”
“完全是真的。”
“前幾天,我問你方案是否編制好了,你說已經編好了,這是不是事實?”
“徐書記,這個可能是我用詞不當,其實要編這樣一個方案,難度是比較大的。”
“用詞不當?編好了和沒編好,這涉及到用詞不當的問題嗎?”
“嗯,徐書記,我承認,我犯了錯誤,我請示廠黨委嚴肅處理。”陶宇知道爭下去是沒意義的,李惠東這些人又不傻,哪裡聽不出他在強詞奪理。與其給省廳領導留下一個壞印象再下臺,不如自己表態要求處分,這就叫以退爲進。
“賀廠長,你的看法呢?”徐新坤向賀永新問道。
賀永新點點頭道:“陶宇的錯誤還是比較清楚的,一是沒能及時完成廠務會交待的任務,就算是存在困難,也應當提前向廠裡說明,這樣就不會讓徐書記產生誤會了。第二就是欺騙組織的問題,不管他的本意是什麼,或者是不是用詞不當,造成的影響是非常惡劣的。我建議,應當對陶宇進行嚴肅處理。”
“那就照陶宇自己要求的,撤銷生產科長的職務,讓他到車間去工作吧。”徐新坤道。
“我同意。”賀永新點了點頭。
“我也同意。”戴勝華也點頭了。在坐的還有幾位廠裡的副書記和副廠長,看到書記和廠長的意見都達成一致了,大家自然也不會有什麼異議,紛紛表示贊同。
李惠東沉着臉不說話,撤一箇中層幹部的事情,新民廠自己是有權力的,只要最後向省廳做一個備案就可以了。徐新坤和賀永新在這個場合裡當面決定撤陶宇的職,顯然是在向省廳表示一種態度,以安撫省廳的情緒,這一點李惠東也是理解的。可是,惹出這麼大的烏龍,僅僅讓一名生產科長來背鍋,能交代得過去嗎?
“這件事,我也要向省廳做檢討。”徐新坤道,“我調查研究不夠,不知道陶宇陽奉陰違,欺騙了組織,這是我這個黨委書記用人不當,請李廳長和各位領導批評。”
“徐書記,現在不是談你用人失誤的時候。”胡蘊石發話了,“現在的問題是,既然陶宇說的完成了方案編制是假的,那麼是不是意味着你們廠的經驗就是假的。那麼明天的現場會怎麼辦?我們幾個廳長和各位處長都來了,你想讓我們聽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