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波或許也能夠想到這一點,但他不會說出來。對於他來說,日方提出交涉,他就要用最簡單的方法去解決問題。如果他不給馮嘯辰施加壓力,未來萬一因爲這件事情產生什麼惡劣的後果,就要由他來承擔責任了,這樣的事情他是不會做的。
“馮助理,我想,我們雙方應當互相理解。你們有你們的難處,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裝備國產化是國家的大戰略,但復關同樣也是國家的大戰略,二者其實也是相輔相成的。如果我國能夠順利復關,我們的出口形勢就會煥然一新,屆時出口創匯增加,我們要引進一些先進的技術和裝備,也就更加容易了,這不也有助於我們國家技術水平的提升嗎?”徐振波循循善誘道。
他這番道理,自然是無法說服馮嘯辰的,事實上,他也並不試圖說服馮嘯辰,而只是需要證明自己是有道理的,除非馮嘯辰能夠說出同樣的一番道理,否則就必須照着他的要求去做。
馮嘯辰皺起了眉頭,徐振波拿出來的這個道理,他一時還真不好反駁。復關的重要性,他是明白的,他如果非要說這件事與復關沒有關係,而徐振波卻一口咬定二者有關係,那就成了一筆糊塗官司,沒準要一直鬧到部長那個層面去,這是馮嘯辰所不喜歡的結果。他從一開始選擇了拖延戰術,也正是因爲不想直接與石福林、徐振波他們形成對立關係,而現在徐振波卻把這道非此即彼的選擇題擺到了他的面前。
“這麼說,外貿部的意見是支持三立控股秦重了?”馮嘯辰問道。
徐振波道:“這倒不是,這件事還是要通過談判來決定的。但馮助理此前的談判策略,最好還是不要用了,這種策略容易招來一些非議。”
“如果我們堅持不同意三立控股呢,外貿部能不能支持我們呢?”馮嘯辰又問道。
“我們需要一個理由。”徐振波道,“一個能夠向關貿總協定交代的理由。”
“我明白了。”馮嘯辰點頭道。
所謂需要一個理由,就是說徐振波不願意對這件事表態,把決定權交給了馮嘯辰。秦重的地位,徐振波就算過去不知道,經過這幾輪談判,也已經弄清楚了,這樣一家骨幹企業被外資控股,社會影響是非常大的,弄不好中央領導也會提出質疑。但要讓徐振波公開支持馮嘯辰,他又不可能做,因爲外貿部這邊還要承擔外商方面的壓力,這也是不容小覷的事情。
在這種複雜的情況下,徐振波要做的,就是把球踢給馮嘯辰,讓馮嘯辰去扛雷。你如果能夠找出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把這件事否定掉,那麼我也樂見其成。你如果找不出理由來,那對不起,我們只能照着關貿總協定提出的自由貿易原則,支持三立控股了。
原來的拖延戰術不能再用了,馮嘯辰只能另闢蹊徑。還好,1994年的農曆新年到來了,三立方面再着急,也沒法要求中國人在春節期間加班談判,所有的事情只能等到春節過後再說。馮嘯辰得到了幾天假期,能夠呆在京城好好地陪一陪家人。克林娜在不久前生下了一箇中德混血的小男孩,此時正在京城體驗着中國特色的“坐月子”,晏樂琴與馮華一家也趕在春節期間回國來團聚,馮嘯辰的那個小四合院裡小孩哭、大人笑,熱鬧異常。
“文茹,你今年碩士畢業了吧,準備找一份什麼工作?”
院子裡,大家圍坐閒聊,馮嘯辰向德國堂妹馮文茹問道。十幾年前,馮嘯辰第一次見馮文茹的時候,她才11歲,是個標準的德國小蘿莉。現如今,她已經是一個25歲的大姑娘,是德國科隆大學的金融學碩士,馬上就要畢業了。
“我還沒想好找什麼工作呢。”馮文茹笑嘻嘻地搖着頭應道,一頭金黃的長髮飄來飄去的,甚是好看。
“你學金融學,難道不想子承父業,到三叔的銀行裡去工作?”馮嘯辰道。
馮文茹扭頭看看父親馮華,笑道:“我不喜歡我爸爸目前的工作,用我奶奶的話說,我爸爸就是一個食利者,是寄生蟲。”
“我可沒這樣說過。”晏樂琴矢口否認。這話其實還真是她說的,只不過她說過就忘了,卻不料馮文茹記在了心上。
晏樂琴是個搞技術的人,對於馮華這種搞金融的人的確是有些成見的。金融原本的意義在於爲實業部門的發展籌措資金,是依附於實業部門而存在的。但伴隨着金融市場的過度發育,金融逐漸變成了一種金錢遊戲,金融寡頭呼風喚雨,把實業部門玩弄於股掌之間,扮演了一個吸血鬼的角色。
由於搞金融賺錢更快,許多產業資本紛紛流向了金融部門,最優秀的年輕人也不再以成爲工程師、科學家爲理想,而是更願意進入金融行業,成爲投行經理或者私募投資人。整個西方世界的經濟都出現了脫實向虛的趨勢,這讓晏樂琴這樣的老一代科學家很是痛心。
“我只是說搞金融不能產生價值,不如搞工業那樣能夠造福於社會。可是我這樣說又有什麼用,你不還是學金融去了嗎?”晏樂琴笑着向孫女抱怨道。
“奶奶,我學金融和我爸爸學金融可不一樣。他是想着怎麼賺錢,而我想做的,是跨國投資,幫我嘯辰哥哥這樣的實業家募集資金。”馮文茹說道。
“是嗎,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馮嘯辰有些詫異地問道。
馮文茹道:“你不是一直都在歐洲市場籌集資金嗎?最早辦企業的時候,還有奶奶當理事長的那個科技基金。凌宇哥和林濤哥他們都是學技術的,天天說學了技術回中國來搞建設,我不懂技術,幫你們募集一些資金總是能夠做到的吧?”
“有志氣!”馮立翹着大拇指讚道,“文茹雖然不是在中國長大的,能夠有這樣一份心,也對得起你爺爺和你奶奶了。”
“謝謝大伯誇獎。”馮文茹向馮立微微鞠躬道。
馮嘯辰心念一動,問道:“文茹,說起募集資金,我倒是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你一下。如果有一家外國企業想要控股德國的某家企業,而德國政府出於技術保護的需要,不希望這家企業被外國企業控股,那麼該如何做呢?”
“那要看這家企業自己的意思吧?”馮文茹道,“從法律上說,只要這家企業自己願意出讓股權,政府是不能干涉併購行爲的。當然,如果這家企業對於國家非常重要,政府也可以考慮採取其他的方法來阻止這起併購案。”
“具體有什麼方法呢?”馮嘯辰追問道。
馮文茹搖搖頭道:“哥,你說的條件太含糊了,能不能說得更具體一些呢?不同的情況有不同的方法,有些方法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我爸爸更瞭解一些呢。”
“哦,是這樣?”馮嘯辰點點頭,然後便把三立試圖控股秦重的事情向衆人說了一遍,這件事本身也沒有什麼密級,所以他是可以向家人透露的。
“什麼,日本人想控制秦重?”晏樂琴是最先表示惱火的。自從與國內建立起聯繫之後,晏樂琴一直都很關注國內的裝備工業建設。秦重是冶金裝備的骨幹企業,而晏樂琴本身就是搞冶金裝備的,所以對秦重又尤爲熟悉。現在聽說居然有日本企業想要控股秦重,而是聽馮嘯辰的意思,日本人圖謀的是利用控股權扼殺秦重的技術,晏樂琴豈有不急眼的道理。
“這怎麼能行,國家怎麼能夠同意這樣的事情?”晏樂琴怒道。
“媽媽,你不要着急,中國政府這樣做,想必也有他們的苦衷吧。”馮舒怡倒是更淡定一些,她說道:“中國政府近幾年一直在謀求恢復關貿總協定締約國地位,爲此與西方國家進行了許多輪談判。開放投資市場,是西方國家提出的條件之一,中國政府想必也是不便直接插手企業間的併購行爲。”
“這就是趁火打劫吧。”馮立在一旁評論道。
“沒錯,就是趁火打劫,可是,中國自己提出要搞市場經濟,西方國家提出這些要求,中國也就必須要響應了。”馮華解釋道。他是個銀行家,這種事情見得多了,馮嘯辰一說,他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節。
“這件事,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秦重自己拒絕三立的收購,這是企業行爲,誰也無法干涉的。”馮文茹獻計道。
馮嘯辰苦笑道:“如果能這樣做,我還需要傷這個腦筋嗎?現在的問題是,秦重已經劃歸西北省管理,西北省作爲秦重的資產所有者,是傾向於與三立合資的,這能夠成爲他們招商引資的政績。三立正是看中了這一點,向西北省提出控股秦重的要求,西北省是同意的,所以我們就很難辦了。”
“這就相當於企業本身願意被外資控股,而嘯辰你作爲國家利益的代表,要阻止這起收購案,是不是這樣?”馮舒怡總結道。
“是的。”馮嘯辰道,“現在日本通產省以保障自由貿易的名義,要求中國外貿部同意這樁併購案,外貿部有些扛不住壓力了。中國在這方面缺乏經驗,不知道如何處理這種事情,我想你們在德國應當是比較熟悉這種操作的,能不能給我一些建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