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下午,櫟陽。
大司農卿李瑋風塵僕僕,急馳一百多裡趕到櫟陽拜見長公主。
呂布將其迎進城中,“陛下在哪?是否安全?”
“陛下在北軍大營,暫時無恙。”李瑋神情凝重,眉宇間憂色重重,說話的聲音略帶嘶啞,給人一種強烈的不安。
呂布臉色大變。“暫時無恙”意味着危險重重,尤其這句話是從李瑋的嘴裡說出來,更見局勢之險惡。
“北軍在哪?是否已經進駐長安城?”
“暫時沒有。”
呂布感到窒息,他急促地喘了幾口氣,低着頭不再說話。李瑋也沒有說話,他非常疲勞,兩天一夜沒有休息,縱馬飛馳於長安、豐鎬大營和櫟陽之間,體力已經消耗到了極限,身上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汗餿味。
快到皇宮的時候,呂布猶豫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張邈和陳宮等大人此次能否……”
“不可能了。”李瑋轉頭望着呂布,臉顯悲色,“你還是想法子保住自己吧,不要忘了你還有一幫兄弟,一幫隨你征戰四海的兄弟。你只有先保住自己,才能保住他們,其它的……”李瑋無力地揮了揮手,“你經歷了洛陽兵變和長安兵變,應該非常清楚朝堂之爭的殘酷。現在我的處境比你更艱難,你知道嗎?我無法幫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呂布的手微微顫抖着,心中極度悲憤。他感覺自己就象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猛獸,眼睜睜地看着厲嘯而來的武器插入自己的身體,卻沒有任何抵抗之力。
李瑋的權勢很大,丞相大人利用上計之便打擊他,他立即還以顏色,把兗州人拖進了爭鬥的旋渦。雙方自相殘殺,卻給了北疆武人一個機會,一個一網打盡的機會。兗州人保不住了,丞相也就保不住了;丁立和朱魭保不住了,李瑋也就保不住了。丞相大人和李瑋都倒了,長公主也就失去了賴以支撐的左膀右臂,長公主也就保不住了。
朝堂局勢的發展已經越來越清晰。北疆武人發動兵變的時機掌握得非常好,他們利用軍中將領對朝廷招撫策略的不滿,利用朝堂各方權勢因爲爭鬥不休而矛盾激烈的時候,雷霆一擊。這樣他們既得到軍中將領的支持,又能得到朝堂上某些已經明顯處於下風的士人勢力的支持。現在他們通過蓄勢待發的軍隊威脅對手,通過謀刺天子案誅殺對手,當丞相和李瑋的兩大勢力倒下去之後,長公主也就面臨被禁深宮的命運了。
從目前形勢看,丞相大人是保不住了。激起兵變的原因就是因爲朝廷招撫策略的錯誤,丞相大人將爲此承擔直接責任。丞相大人倒了,青兗士人也就倒了。自己和青兗士人有密切關係,如果此刻再不想方設法和青兗士人擺脫關係,自己就要受到牽連。自己一條命算不了什麼,但追隨自己多年的張遼、魏續、宋憲、李封等人都將受到牽連。兩相權衡,孰輕孰重,不言而喻。
自己要想保全,就要拼死護衛長公主,不讓長公主受到任何傷害,以便等待大將軍回來挽救局面。
“時間還來得及嗎?”
“我正在努力自救。”李瑋苦笑道,“希望將軍也能保全自己,保全那些追隨你征戰多年的兄弟。”
何風在殿堂之外攔住了李瑋,一臉殺氣。田豫一看氣氛不對,急忙找了個藉口溜了。
“呵呵……”何風咬牙切齒,“你還敢到櫟陽來?”
李瑋劍眉倒豎,怒氣沖天,一把抓住了何風的衣領,“你的軍隊呢?你的軍隊在哪?”
李瑋的個子比何風高,長得又魁梧,平時雖然溫文爾雅很隨和,但這下一發威,自有一股威猛之氣,頓時把何風唬住了。何風雖然恨不得把李瑋撕成碎片,但他心虛,他要想擺脫困境,還需要仰仗李瑋。此刻他被李瑋一吼,馬上想到激怒李瑋的後果,膽氣立時沒了。
雖然自己出兵櫟陽是受李瑋的誘騙,但這話不能說,說了不僅顏面掃地,腦袋馬上就要掉。李瑋是大司農,自己是威武將軍,一個在朝,一個在軍,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如果自己說此次出兵是被李瑋拿着大將軍的手令逼的,誰信?就算有人信了,首先被砍頭的就是自己,這種違律的事都敢幹,不是叛逆就是白癡,留着純粹是禍害。至於李瑋,他不會承認手裡拿着大將軍的這道手令,更不會承認自己違律調遣軍隊。這對他來說,就是死罪,即便把他凌遲處死了他也不會說。這事就是秘密,私人之間的秘密,誰說出去都是族滅之禍。
現在所有人都認爲大將軍在離開長安前,因爲擔心長安出事,所以才暗中給自己留了一道手令,讓自己在危急時刻出兵護駕。這道手令是大將軍和自己兩個人之間的秘密約定,是大將軍權力範圍內的事。也就是說,就算自己錯誤地判斷了形勢,也不會身死族滅,最多不過承擔一個辦事不力的罪名。
但是,此次自己不僅錯誤地判斷了形勢,還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形勢的惡化,把自己陷入了困境。
李瑋在長安對自己說的話並沒有錯,這是自己斷然決定出兵的原因,但李瑋只分析了兵變表面的東西,卻故意隱瞞了兵變背後的實質。張燕發動兵變的最終目的是奪取長公主手中的權柄,但張燕一旦控制了權柄,一旦和楊彪、荀攸、李瑋這些人沆瀣一氣,他們還需要大將軍嗎?他們極有可能藉助大將軍這道手令和自己出兵櫟陽的事實,把兵變的責任,把脅迫長公主交出權柄的責任,全部推到大將軍和自己身上。大將軍最終被逼出走大漠,長公主被囚於深宮,而自己則身死族滅。張燕、李瑋等人則以扶持小天子爲藉口把持權柄,爲所欲爲。
現在張燕還在北軍大營一步未出,而自己卻帶着人馬趕到櫟陽和呂布針鋒相對,事實上兵變已經形成。如果此刻楊彪、張燕、李瑋等人突然說自己發動了兵變,那形勢的發展就會對長公主和大將軍極爲不利。
自己只能賭一把了。大將軍既然把密令交給了李瑋,讓他根據朝堂形勢發展決定是否出兵護衛長公主,那麼李瑋應該值得信任。後面該怎麼幹,只能聽他的了。至於是對是錯,自己是生是死,都管不着了。如果錯了,那也錯在大將軍,是大將軍瞎了眼看錯了人。
何風反手抓住了李瑋的領子,“你是不是來陷害我?說?”
“開什麼玩笑?這是什麼時候了。”李瑋用力推開何風,氣呼呼地罵了兩句。他說的是老家話,何風一句聽不懂。不過他知道李瑋在罵他,氣得又要撲上來。“你敢耍我,老子今天把你皮剝了……”
“好了,好了……”李瑋渾身無力,連連搖手,“何瘋子,一定要把軍隊拉進來,知道嗎?你一個兒在這裡有啥用?還不夠人家砍的。”
“我已經上當了,不會再上當了。”何風四下看看,壓低嗓門說道,“你敢對殿下和大將軍不利,老子現在就劈了你。”
“你上什麼當了?胡扯什麼?”李瑋說道,“你的軍隊不出動,我能阻止張燕出兵?你的軍隊不到櫟陽,南軍能受到威脅?你不把大將軍的密令遞給長公主,長公主能消除對大將軍的懷疑?”
“張燕不出兵了?”
“暫時不會出兵。出兵就會激化矛盾,無助於解決朝堂問題。而張燕的目的是解決朝堂問題,不是禍害社稷,塗炭生靈,所以他目前會剋制自己。”李瑋一邊走,一邊低聲說道,“呂布控制不了南軍。張燕利用自己代行太尉事的機會,把南軍將領換了一大批。南軍的幾個統軍大將郭勳、楊意、劉都是張燕的親信,所以你不要把眼睛總盯着呂布,要牢牢盯住楊意、郭勳等人,他們纔是櫟陽城裡最大的禍患。這兩天,你要想方設法把軍隊拉進城,不要再耽誤時間了。”
“你怎麼知道殿下在懷疑大將軍?”何風看到李瑋越走越快,一把拉住了他,“走慢一點,老子要問清楚了才幹,不能再上當了。”
“你上什麼當了?”李瑋氣憤地說道,“那道手令只有大將軍和我們三個人知道,大將軍如果不相信我,會把手令給我?我如果不相信你,會冒着被你一刀砍了的危險去找你?你應該相信我,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此事結束後,你會得到長公主和大將軍的絕對信任,前途會非常輝煌。”
何風狠狠盯着李瑋,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話,我怎麼聽着冷颼颼的,渾身不舒服。”
李瑋懶得理睬他,繼續剛纔的話題說道:“大將軍舉薦張燕大人爲天子師,得到了天子的信任,這纔有了此次兵變的危機,如果換作是你,你會對大將軍沒有懷疑?但你此刻的出現,大將軍那道手令,足以讓長公主消除懷疑,繼續信任大將軍,這對我們解決危機極其重要。”
何風不太明白,但他也不想細問,他只想讓自己擺脫困境。“我的軍隊現在進不來,你得給我想個辦法。”
“哀求長公主,不停地哀求,要讓長公主感到危險近在咫尺,要讓她懷疑呂布的居心,懷疑南軍將士的忠誠,要讓她每時每刻擔心小天子的安危,要讓整個櫟陽陷入血雨腥風的恐慌之中。”李瑋湊近何風,急速說道,“我們要搶時間,要以最快速度解決問題,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何風霍然而悟,連連點頭,“仲淵,張燕大人不會對大將軍不利吧。”
“你不要總是擔心大將軍。黃巾系的人如果沒有了大將軍,馬上就會死絕。”李瑋指着自己的鼻子說道,“你爲什麼不擔心我?你知道現在有多少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嗎?我很快就要死了,你知道嗎?”
“你死了好。”何風冷笑道,“老子早盼你死了。”
長公主、丞相蔡邕、中書監劉放等大臣聽完李瑋的奏稟後,稍稍緩了一口氣,但所有人都知道更大的暴風雨就要來了。張燕如果達不到目的,這場危機馬上就會由謀刺天子案轉變爲兵變,嚴峻的形勢將接踵而來。
謀刺天子案的呈奏擺上了案幾。
涉案人員有襄陽方面的特使蔡瑁、王朗、華歆、徐庶、石韜、孟建等人,有朝中大吏孔融、禰衡、陳登等人。目前已有證據表明臧洪、張邈、陳宮等部分大臣和此案也有牽連,大司馬徐榮已下令廷尉府將兩案合併審理。
御史大夫劉和上奏,考慮到自己是青州人,並且和孔融、禰衡等大臣關係親密,主動要求迴避,舉薦老大臣司馬防暫領御史臺。
廷尉卿鮮于輔、廷尉丞陳好上奏,詳細稟報審訊情況。
治書御史郗慮上奏,彈劾孔融、禰衡等大臣,懇求長公主立即下旨羈押所有涉案大臣。
大司馬徐榮、太尉荀攸、光祿勳張燕、廷尉鮮于輔等大臣聯名上奏,目前朝堂上危機重重,爲了穩定州郡,請求調換十四名和涉案大臣關係密切的郡國太守、國相,並要求這些卸任大吏即刻返京。
丞相蔡邕和衆多涉案大臣關係密切,懇請長公主下旨,請丞相大人暫時迴避,丞相府事務暫時由老大臣周忠代理。
左衛將軍、衛尉呂布和衆多涉案大臣關係密切,不再適合督領南軍,建議長公主下旨,即刻命其迴避,交出兵權,並舉薦右將軍楊鳳暫時督領南軍戍守皇宮。
大司馬徐榮獨自上奏。從穩定當前局勢出發,臣建議殿下在北軍沒有出動的情況下,千萬不要下旨調遣兵馬進京,以免重蹈當年董卓亂國之禍。
“趙雲將軍還在督領北軍嗎?”長公主沉默良久,小聲問道。
“趙大人的處境,殿下應該清楚。”李瑋苦笑道,“如果陛下強行下令,讓趙大人出兵,趙大人將承擔發動兵變之責。”李瑋看看坐在一邊神情憤怒的蔡邕,搖了搖頭,“丞相大人必須做出選擇,要麼主動承認朝廷在招撫策略上有重大錯誤,承擔所有罪責,要麼趙大人將……”李瑋停頓了一下,輕輕嘆了一口氣,“趙大人如果出事,大將軍回來後,問題就變得複雜了,而張燕等人可能乘機攫取權柄,導致事態向更加惡劣的方向發展。”
“現在大漢是我主政,不是天子主政……”長公主有些惱羞成怒。
“丞相如果拒絕承擔罪責,他可能會涉及謀刺天子一案,他隨即有挾持殿下之嫌疑。如此一來,殿下手中的權柄就沒了,小天子將在顧命大臣的輔佐下主政。那時,趙雲大人被羈押,張燕指揮北軍出動就不是兵變,而是平叛,是拯救殿下,是大義之舉了。”
“豈有此理……”蔡邕慘然長嘆,“這世上還有天理嗎?”
“有。”李瑋說道,“只要丞相大人上奏天子,說自己在招撫策略上因爲受到了奸佞的欺騙,差點陷社稷於傾覆之禍,罪責重大,主動領罪請辭,則兵變不會發生,朝堂也會迅速恢復穩定,長安不過是發生了一場未遂的謀刺天子大案而已。”
“仲淵,你實話告訴我,陛下在渭橋遇刺是真是假?孔融、禰衡等人是否參予了行刺?”蔡邕激動地說道,“你告訴我,只要你告訴我真話,我即刻請辭丞相一職。我就是死了,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陛下在渭橋的確遇刺。”李瑋毫不猶豫地說道,“襄陽特使徐庶、石韜、孟建失蹤,說明叛逆們的確策劃了刺殺天子一案。陛下何時到長安,只有朝中大臣知道,因此朝中肯定有大臣參予了刺殺。刺殺天子的目的是什麼,相信你們比我更清楚。先帝唯一的子嗣突然被弒殺,長安會發生什麼?長安會崩潰。我們一時無法重建皇統,天下將傳遍大將軍弒君的謠言,州郡會背叛,軍隊會背叛,平叛將遙遙無期,中興大業將遭受重創,南北對峙的局面將不可避免地成爲現實,大漢將分裂,甚至可能就此傾覆。”
“叛逆們來議和,本身就是一個陰謀。很多大臣一再上書告誡,但殿下和丞相大人根本聽不進去。”李瑋痛心疾首,“殿下和丞相大人爲什麼要一意孤行?爲什麼?原因我們都知道,而這也是導致今日朝堂爆發危機的重要原因。”
“朝堂遭此重創,需要一段恢復時間,平叛征伐將不得不推遲。”李瑋恨聲說道,“叛逆們的奸計成功了,他們贏得了喘息時間,朝廷將爲此付出慘重代價,中興大業將受到嚴重挫折,這個罪責難道還不夠大嗎?”
蔡邕悽然苦笑。“好,仲淵說得好,我的確罪責重大,我上奏請辭,不過,要等到大將軍回來。”
“此次危機暴露了一個我們擔心了很多年的問題,那就是黃巾軍餘孽對朝政的侵蝕和控制。過去,張燕等人一直躲在大將軍的後面,隱藏得很深,但這次大將軍不在了,他們馬上便跳了出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們將在大將軍回來之前,以陛下的生命爲條件,設法脅迫殿下交權,以達到控制朝政的最終目的。”
“這個問題,必須要解決,而且最好是藉助此次危機一次解決掉,否則後患無窮。”蔡邕嘆道,“可以試想一下,如果權柄被張燕等出身黃巾的大臣所控制,長公主和大將軍都將被架空,朝堂上的爭鬥將更加血腥和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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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瑋愣了一會兒,然後手指殿堂之外,神情頗有幾分無奈,“丞相大人,請看看現在的南軍,看看虎賁、羽林,有多少將士出身黃巾?再看看朝堂上,看看軍隊裡,有多少黃巾出身的大臣和將軍?解決?怎麼解決?你這不是和整個朝廷,和整個軍隊爲敵嗎?丞相大人,大漢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這些出身黃巾的人居功至偉,他們對大漢沒有威脅,他們是大漢中興的柱石。朝廷現在要解決的不是出身問題,不是勢力派系問題,而是中興策略問題。”
長公主和蔡邕的臉色當即變得很難看。
李瑋這句話已經表明了他自己的立場,也可以說是代表了長安朝廷大部分大臣的想法。雖然現在兵變沒有發生,但爆發兵變的原因還在,兵變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爲了迅速緩解危機,把爆發兵變的可能徹底解除,當務之急是根除這個原因,也就是中興策略的修改。再說白一點,就是削減和制約長公主手中的權柄。
雖然蔡邕有意把矛盾的焦點向黃巾系勢力轉移,試圖讓朝中大臣們爲了天子的安危而和張燕等黃巾系勢力發生衝突,從而拖延時間,等待大將軍回來處理危局。但朝中的大臣們顯然不願意這麼做,他們迫不及待地想搶在大將軍回來之前,儘可能從長公主手上奪取更多的權力。
長公主應大臣們的要求,下了一系列的聖旨,但長公主不願意讓楊鳳到櫟陽,那等於天子和自己兩人的性命都交給黃巾系大臣了,等於拱手讓出了所有的權柄。
長公主也沒有下旨讓呂布迴避。呂布已經發誓了,已經說了寧願交出腦袋也不願交出皇宮,她還能怎樣?想起呂布昔日對自己弟弟孝獻皇帝的忠誠,長公主又恢復了對他的信任,但她對呂布的手下卻極爲忌憚。她再次約見呂布,把長安的情況詳細說了一下,請他再考慮考慮,是否讓何風帶一部分軍隊進城戍守皇宮,但呂布依舊拒絕,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長公主氣得淚如雨下。她想起了大將軍,如果大將軍還在長安,呂布敢說半個“不”字?張燕等人還敢肆無忌憚地逼迫自己?但現在說什麼都遲了。
李瑋坐上了馬車。他太累了,回到長安後又是通宵達旦的議事,他要在返程的路上睡一下。
馬車還沒有出宮就停了下來。筱嵐拉開車門,跳上了馬車,一把抱住李瑋,失聲痛哭。李瑋嘆了口氣,輕輕撫摸着筱嵐的後背,小聲說道:“我身上太髒,已經發臭了。”
筱嵐抱得更緊了,“你能撐得下去嗎?”
“我還能支撐。”李瑋笑道,“當年,你拋棄榮華富貴,和我一起走了幾千里路趕到西疆,吃盡了苦頭,我這點苦算什麼?”
“你可以不出頭的,你爲什麼這麼傻,非要出這個頭啊?”筱嵐低聲飲泣,哽咽說道。
“我不出頭,丁立和朱魭就死定了。”李瑋痛聲說道,“丞相大人倒了,接下來就要輪到我了。大將軍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回來,他們有足夠的時間置我於死地。丞相大人和我都倒了,還有誰來保護長公主?長公主倒了,大將軍把持朝政,大漢重演當年董卓主政一幕。北疆武人和士人們完全對立,中間再也沒有緩衝勢力。當雙方的矛盾爆發的時候,也就是社稷敗亡之日,而大將軍的生命也就岌岌可危了。”
“我首先要自救。這幾年,我鋒芒太露,敵人太多了。”
“洛陽大戰前,朝堂上就已經感到了北疆武人即將入朝的危機。如果北疆武人入朝,中興策略上的調整是必然的,而且肯定不利於門閥士族的利益。爲了阻止這種情況的發生,首要就要打擊北疆人,分裂北疆勢力。丞相大人和一些外朝大臣說服了長公主,利用增兵和遷都之議,做了迫使長公主不得不修改官制的假象,這在一定程度上爲長公主和我欺騙大將軍同意修改官制起到了很好的掩護作用。官制修改了,決策權也集中於中書監了,北疆武人和士人也分裂了。”
“北疆勢力的分裂,長公主在其中起到了決定性作用,但大將軍並不知道。我雖然明知這是個陷阱,但不得不跳,因爲我無力阻止長公主,也無力阻止北疆人的分裂,更無力阻止在中興大業推進過程中各種矛盾累積起來的一次次爆發。退一步說,即使我把修改官制的後果告訴了大將軍,大將軍又能用什麼辦法解決增兵和遷都問題?難道用刀嗎?我因此得罪了大將軍,得罪了北疆武人。同時,因爲我部分控制了中書監,和長公主也產生了衝突,只不過長公主掩飾得非常好,讓朝堂上下都感覺到是我控制了朝政。我不敢到中書監任職,正是擔心自己處在風口浪尖上,和大將軍徹底決裂。”
“僥倖的是,大將軍終究是大將軍,他還是相信我。但此刻洛陽已經打下來了,武人入朝的步伐越來越快,中興策略上的衝突也一次比一次激烈。”
“長公主和丞相大人隨即決定動手,他們的計策很簡單,讓朝堂陷入混亂,讓中興大業陷入危機,迫使大將軍交出兵權,推遲武人入朝的步伐。但大將軍以退爲進,以出讓部分兵權來換取武人的入朝,這激怒了長公主和丞相大人,他們做出了一個錯誤的選擇,結果掉進了襄陽人的陷阱。”
“朝堂上亂了,朝廷又做出了錯誤的決策,中興大業迅速陷入危機,黃巾系終於忍不住發動了兵諫。但你注意到沒有,僅靠一個黃巾系無法發動兵諫,這裡面有大將軍的默許和縱容,有太傅楊彪和太尉荀攸的幫助。”
“大將軍距離長安太遠了,等他回來的時候,張燕會在楊彪和荀攸這些人的幫助下,迅速控制朝政,長公主和大將軍都會被架空。我、趙雲和呂布都會被殺,北疆人會遭受重創,北疆武人會自相殘殺,最後大將軍能保住河北三州就算非常不錯了。”
“太傅楊彪是孝靈皇帝朝的老臣,他經歷了黨錮之禍、黃巾起事、洛陽兵變和兩次長安兵變,以他豐富的從政經驗和卓絕的才智,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掌控全局還不是輕而易舉?他還有很多和他一樣具有豐富從政經驗的幫手,太尉荀攸、光祿大夫鍾繇、老大臣楊奇、許劭、司馬防、周忠、張喜等等。這些關洛和穎汝士人的實力太強了,以丞相蔡邕爲首的青兗士人和以太常郭策爲首的北疆老一代士人,無論是從政經驗還是應對朝堂危機的能力,都根本無法和他們相提並論。”
“當我聽說張燕帶着天子進入北軍大營後,我非常恐懼,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我要死了。”
李瑋的雙手不停地顫抖着。筱嵐抱着他,深切感受到了從他心底裡涌出來的那股強烈的恐懼。
“我要自救,但我需要兵力才能自救。我看到趙能,想到了岌岌可危的子龍,想到了何風,想到了那道手令。當年,大將軍在晉陽城外給我這道手令的時候,我知道了大將軍一個秘密。每當他不在晉陽的時候,必定有個人手持大將軍的調兵手令。在我之前應該是鮮于輔大人,那麼在我之後應該是誰?”
“子泰?”筱嵐不假思索地說道。
“對,肯定是田疇,他手上肯定有大將軍的密令。過去,大將軍需要保護長公主,但現在,他要保護小天子,那麼這個保護天子的人肯定是子泰。也就是說,張燕和楊鳳其實根本沒有控制北軍。只要子泰拿出大將軍的密令,張燕和楊鳳就死定了。”
“你是說,發動這場兵變的人是大將軍?”筱嵐猛地坐直身軀,臉色霎時變得蒼白。
“對,對……”李瑋滿頭大汗,眼神變得異常混亂,“大將軍出手了。大將軍臨走之前,巡視了關中各地,也就是說,張白騎、樑百武、龐德、衛峻、華雄、李雲、子率等人都看到了這道密令,只要張燕下令調兵,只要長公主下令調兵,他們就死定了。”
“長公主?”筱嵐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雙脣不停地哆嗦着。
“此刻調兵,就是謀反,就是弒君,就是亂國,誰調兵,就殺誰,這沒有什麼不對,大將軍一貫如此。”李瑋突然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大將軍到底還是相信我,告訴了我這個秘密,讓我絕處逢生。”
“你調兵了,你調兵了……”筱嵐的淚水突然滾了出來,“你讓何瘋子到了櫟陽……”
“我問過了,大將軍臨走前,沒有召見何瘋子,何瘋子根本不知道這道密令,哈哈……”李瑋頗爲激動地一把摟住了筱嵐,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下,“我拯救了大漢,我拯救了社稷,我救活了整個長安城的白癡,我救活了長公主,我要做丞相了……”
筱嵐嚇壞了,用力拽着李瑋的鬍子,在他臉上連打數下,“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你不要說胡話啊……”
“年初,大將軍對我說,你應該做丞相了。我嚇壞了,嚇出了一身冷汗,我以爲哪裡得罪了大將軍,在家翻來覆去地想了好幾天,但我就是想不起來,我沒有得罪了大將軍啊?現在我知道了,他要對朝堂來一番整治,該殺的殺,該趕的趕,要給我鋪路,要讓我做丞相。”李瑋興奮地又在筱嵐臉上親了一下,“我真的要做丞相了,不是做夢。”
筱嵐吃驚地望着他,“你是不是嫌命長啊?你剛纔還在說楊彪大人和荀攸大人他們實力強勁,這丞相怎麼輪也輪不到你做。即使你做了丞相,你活在這世上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數了。”
“我不做行嗎?”李瑋苦嘆,“大將軍說的話,誰敢違抗?”
“我說服了何風,把他調到了櫟陽,形成了事實上的兵變態勢,迫使朝堂各方不得不迅速調整計策。張燕不敢動了,想順勢撿個便宜。楊彪和荀攸等人也不敢動了,他們沒想到大將軍竟然給我調兵的權力。也就是說,大將軍可能還有更厲害的後招,他們擔心自己做了出頭鳥,給大將軍一塊砍了,馬上把頭縮了回去。局勢至此被我控制。我現在只要協調朝堂各方的利益,儘可能滿足大將軍的要求,這場危機也就悄然度過了,我也就可以做丞相了。相反,我如果沒有處理好這場危機,我這顆腦袋也就沒了。”
筱嵐震駭無語,良久才問道:“長公主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