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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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燕站在晉水河邊,望着浮橋上來往的人流,沉默不語。
張舉和張純兩人在幽州起事後,一個稱帝一個稱王,還建了大燕的國號,這是張燕所始料不及的。張舉做了大燕國的皇帝后,一連下了幾道詔書給張燕,還封他做大燕國的將軍。張燕很生氣,沒有接受,也沒有回信。他覺得安定帥張純已經變了,他不再是黃巾軍的安定帥,而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安定王了。
張純是大賢良師張角的八大弟子之一,很久以前就隱藏在朝中爲官,給黃巾軍通風報信,後來做了地方郡守之後又給黃巾軍提供錢糧支持,安定帥的大名在黃巾軍上層一直都很神秘,地位超然。去年,張純從洛陽回幽州時,到太行山見過張燕一次。當時張純已經決定在幽州舉兵起事,再興太平大業,他希望能夠得到張燕和太行山其他黃巾首領的幫助。張燕當然滿口答應。然而,張純到底要怎麼幹,張燕卻一無所知。
去年底,大知堂的襄楷大師和冀州刺史王芬準備趁天子回鄉祭祖之際,劫持天子,重建大漢。他派人來找張燕,希望能和黃巾軍聯手,共襄大舉。張燕覺得襄楷的計策可行,而且襄楷和他的大知堂一直和太平道關係密切,結盟相助也是義不容辭的事。但張燕當心襄楷的謀劃會破壞張純在幽州的起事準備,所以特意派人告訴了張純。
不久,漁陽大儒張舉帶着張純的書信趕到了太行山。張舉向張燕詳細說明了張純的起兵計劃。他說冀州的事,襄楷也找了張純,張純也答應了,一定鼎力相助,但張純有張純的想法。張純認爲,襄楷劫持天子後,再立劉氏宗室爲新皇帝,根本就是自尋死路,將來免不了敗亡的命運。張燕當時也沒多想,只是對張純藉助烏丸人的力量起兵提出了異議。張舉好象不願意多解釋,只是說在幽州起事和在冀州起事不一樣,必須要聯合外族,否則容易遭到外族的攻擊,陷入官軍和外族的兩面夾擊之中。
襄楷和王芬的機謀因爲豹子的出現而功虧一簣。王芬事泄自殺。襄楷和大知堂的弟子被官府追緝,無處藏身,只好逃到了太行山。張燕本來以爲這件事會迫使張純推遲起事時間,但沒想到張純隨後就派人送來了密信。張純告訴他一切準備妥當,只待官軍和鮮卑人在西疆殺得難分難解之際就起事。
張燕很猶豫。鮮卑人此次入侵大漢,規模非常大,一旦漢軍抵擋不住,關中關西就會陷落,百姓就要遭殃,這完全違背了太平道的教義。趁着漢軍抗擊鮮卑人入侵的時候起事,明顯就是在幫助鮮卑人入侵,黃巾軍的許多首領當時就拒絕下山。在張燕和黃巾軍的一些首領看來,張純可以等到漢軍擊敗鮮卑人之後再起事,那個時候,漢軍已經疲憊不堪,實力巨損,時機甚至比鮮卑人攻打西疆的時候更好。
鮮卑人入侵後,張純開始催促張燕率軍下山,張純的理由很牽強,他認爲豹子李弘一定會戰勝鮮卑人,只要李弘緩過氣來,遭殃的就是黃巾軍了。這個時候襄楷說話了,他觀天象,佔龜卜,都顯示關中無戰禍,他告訴張燕,豹子李弘肯定能贏這一戰,還是趁早下山佔據太原爲好。想起豹子李弘的驍勇善戰,黃巾軍首領們還是動搖了。
張燕按照事先的約定,帶着三十萬大軍下了太行山,攻擊太原郡。因爲幷州刺史張懿帶着各郡的郡國兵到雁門關阻擊鮮卑人去了,所以各郡縣幾乎沒有守兵,他很輕鬆地就攻佔了太原郡的十六城。就在他攻佔最後一座城池晉陽城的時候,他接到了兩個消息。
第一個消息是他希望聽到的消息,豹子李弘擊敗了鮮卑人。黃巾軍將士聽說鮮卑人大敗而逃,歡呼雀躍,但高興之後,大家就很不安了。豹子大勝之後,肯定要被天子派到幷州平叛。豹子來了之後,大家的命運會怎樣?
第二個消息就是幽州黃巾軍連戰連捷,勢如破竹,正在向冀州方向前進。張燕接到這個消息後,一點都不高興,反而非常氣憤,他感覺自己就象一個白癡一樣被張純騙了。張純和張舉竟然一直瞞着他建國稱帝。大燕國是誰的大燕國?大燕國的皇帝是誰的皇帝?如果大燕國是黃巾軍的大燕國,那張舉憑什麼做皇帝?誰給他做皇帝的資格?那張角,張牛角,幾十萬,上百萬黃巾軍將士是爲誰而戰?爲誰付出了他們的鮮血和生命?
黃巾軍的首領們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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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親遠遠的下馬走了過來。
“大帥……”
張燕還是那付文弱的樣子,只是消瘦了許多,眼神比過去更加沉穩幹練。他衝着孫親招招手,笑道:“敬之,城內百姓疏散的如何?”
孫親苦笑,“大家都不願意走。”他指指河邊的田地,嘆道,“這裡田地多,可以供我們吃飽穿暖,回到山上就一無所有了,連希望都沒有。”
張燕臉上閃過一絲無奈。
“大帥,我們撤回上艾後,是繼續待在山上,還是直接殺到常山?”
張燕低頭不語。
孫親看看張燕,突然激動地大聲說道:“大帥,你不會帶着我們到常山吧?我們到冀州幹什麼?給那兩個混蛋磕頭下拜喊萬歲嗎?”
“大帥,我們在戰場上辛辛苦苦殺了好幾年,死了無數的兄弟,憑什麼把所有的東西都拱手讓給他們?他們爲黃巾軍做了什麼?大師死的時候,他們在哪裡?大帥死的時候。他們又在哪裡?皇甫嵩在下曲陽坑殺我們十萬兄弟的時候,他們又在哪裡?”
“敬之,我們不能因爲這些東西放棄了黃巾軍的大業。”張燕望着清澈的晉陽河水,無力地說道,“他們也是黃巾軍。”
“他們不是黃巾軍。”孫親極力剋制着心中的憤怒,低聲說道,“他們是大燕國的軍隊,和我們什麼關係都沒有。”
“敬之……”
“大帥,你不要說了。”孫親舉手打斷張燕的話,一臉堅決地說道,“如果你還是依照張純的安排到冀州爲他那個什麼大燕國去拼命,那你去,我和黑子不會去,我們留在太行山。”
張燕長嘆。他實在想不明白,安定帥爲什麼要這麼做。如果說他想過皇帝癮但做皇帝的又不是他,如果說他爲了黃巾軍的大業但他這麼做根本就無助於黃巾軍的團結,他難道不知道這樣做會讓各懷心思的黃巾各部分裂的更快嗎?安定帥到底想幹什麼?
“大帥,現在各部小帥都不想離開晉陽。”孫親說道,“我來,就是想和你說說這事。如果大帥決定不到冀州,那我們就沒有必要撤回太行山。”
“我決定……”張燕痛苦地笑笑,“我決定……我能決定什麼?”
“大帥可以決定我們是不是留在晉陽,和豹子再戰一次。”孫親擡頭看看藍天,眼前不禁閃過北疆的天空。當年自己站在巨馬水岸,幾乎天天都擡頭看天。那裡的天空比這裡的要藍,藍的令人心醉;那時的豹子也比現在小,小的幾乎可以吃掉他,但現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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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燕慢慢地走在河堤上,不時用腳輕輕地踢一下岸上的野花,心裡空蕩蕩的。他茫然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什麼。
回太行山?佔山爲王,落草爲寇,終究解決不掉山上百萬流民的生存問題。
到冀州?張純的無理做法激怒了黃巾軍首領,沒有人願意爲他去打仗。自己雖然是黃巾軍大帥,但自己的資歷和聲望根本不足以讓黃巾各部言聽計從。
留在晉陽?豹子的大軍已經越過呂梁山,正在汾河集結,他們很快就能趕到晉陽城。自己沒有信心戰勝他。十二萬鮮卑鐵騎都被他擊敗了,更不要說自己這幾十萬餓着肚子的黃巾軍。
李弘那張自信的笑臉,那頭披散的長髮,那身凜冽的殺氣突然從張燕的腦海裡一掠而過,張燕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突然,他想起了那天李弘說的話。那天,李弘約他和楊鳳在真定城外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上見面,當時李弘給他提了一個繼續生存下去的建議。這一年多來,自己正是按着李弘所說的那個建議在掙扎求生。如果沒有李弘的那番話,自己不會看到希望,也不會知道自己和黃巾軍的將來是什麼。不論李弘當時約見自己的目的是什麼,他說的那番話讓自己有了信心,一直生存下去的信心,僅從這一點出發,他覺得自己還是要感謝李弘的。
當年的李弘或許是爲了急於平定叛亂趕赴西涼戰場,所以約見自己,而且說了許多不該是他這種身份的人應該說的話,但那番話似乎可以證明李弘和皇甫嵩、和郭典不是一種人,當年的李弘似乎沒有堅決要置黃巾軍於死地的想法,那今天呢?今天已經威震天下的豹子和那天小山上的李弘還是不是同一個人呢?
如果今天的豹子對黃巾軍還抱着同樣的想法,還希望黃巾軍能夠繼續生存下去,那麼……
張燕不敢再想下去,心中強烈的窒息感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大帥……”一直跟在後面的孫親看到張燕單薄的身軀搖晃了兩下,好象要倒下去似的,急忙喊了一聲。
張燕迎着清新的河風長長地吸了兩口氣,霎時間只覺得自己信心倍增,再無畏懼之念。
“好,就聽你的,我們和豹子再戰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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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的大軍由呂梁山南麓到達太原郡的茲氏城。
朝廷聖旨同時送到大營。聽說右北平郡太守劉政陣亡,原盧龍塞將士非常悲傷。李弘和玉石等人都是劉政的下屬,自從劉政把他們送出盧龍塞之後,大家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李弘和玉石、鄭信、田重、燕無畏等人在大營裡設了靈帳,以祭奠故主。原盧龍塞的將士紛紛前來拜祭,以寄哀思。
大帳內,李弘席地而坐,面色蒼白。昨夜他一夜都未閤眼,輾轉難眠。離開盧龍塞時,劉政替他理順亂髮的情景總是出現在他的腦海裡,讓他心酸難忍。劉政一直對他很關愛,就是到了西涼,劉政也不忘千里來書,向太尉張溫打招呼,希望他能關照李弘。李弘感其恩重,總想着有一天回到盧龍塞後,一定好好報答他,但他沒想到盧龍塞一別竟成永訣。在劉政最需要自己的時候,自己竟不能趕到他的身邊報答他,李弘很傷心也很自責,但最讓李弘痛心的卻是殺死他的人是張純。
想起自己和張純在盧奴城相聚而歡的日子,李弘更是難以釋懷。自己和張純算什麼關係?亦師亦友?張純年長,待他如子弟,教了他許多東西。他同情黃巾軍,最早就是起因於張純在聖水河邊對他說的一番話。沒有張純的諄諄教誨,他可能會殺死更多的無辜,可能會象皇甫嵩一樣殺人如麻。
“大人,你要不要歇一下?”站在一邊的筱嵐輕聲問道。
李弘搖搖頭,對帳內衆人說道:“筱嵐剛纔把尚書檯皇甫大人的書信讀了一遍,大家對目前的形勢是不是很清楚了?”
“清楚是清楚了,但陛下要求我們把張燕的黃巾軍包圍在晉陽一帶,是不是有點……”麴義指着地圖上的晉陽城,欲言又止。
李弘看了他一眼,說道:“有點什麼?有點難度?”
“大人,陛下看到幷州地圖以後,是不是認爲幷州是一馬平川啊?”麴義譏諷道,“太原郡地形複雜,到處都是大山,就這種地方陛下還命令我們包圍黃巾軍,我們怎麼包圍?長翅膀飛嗎?”
帳內有人掩嘴偷笑。
“大人,我看朝廷別有用心。”閻柔說道,“目前冀州兵力空虛,根本擋不住幽州叛軍。冀州若失,朝中許多大臣都難逃罪責,爲此他們纔想了這麼個推卸罪責的陰招。”
“我們七萬人打張燕,張燕肯定擋不住。他即使能在晉陽堅守一段時間,但最後還是要跑。他跑回太行山也罷,跑到常山也罷,只有冀州一失,罪責都是我們的。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我們在幷州打勝仗,卻要負冀州丟失的罪責。”閻柔恨恨地罵了一句,“朝廷沒有一個好東西。”
李弘想了一下,說道:“目前,黃巾軍正在晉陽一帶嚴陣以待,這個時候說什麼包圍叛軍,的確是一句廢話。皇甫嵩大人說的很含蓄,只說把黃巾軍留在幷州,並沒有說包圍,也沒有說用多長時間,所以我們不要理會陛下的聖旨,只要明白皇甫大人的意思就行了。”
他看看衆將,接着說道:“把黃巾軍留在幷州還是有很多辦法。從明天開始,我們每天只走五十里,先不要急着到晉陽。”
麴義笑道:“大人,你這麼爬行,黃巾軍早跑了。”
李弘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們回去歇着吧。守言和子蟬留下。”
隨即他又指着左彥和李瑋幾人問道:“俊義,仲淵,你們想出辦法沒有?”
左彥面有難色,剛要說話,就被李弘打斷了,“你們不要睡覺了,立即商量,明天早上給我回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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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衆人走出大帳,李弘把筱嵐喊住了。
“吩咐下面給俊義和仲淵幾個人弄點酒菜,晚上不要餓了。”
筱嵐趕緊謝了一聲,匆匆走了。
“守言,最近士兵們可有什麼異常?”
“大人也感覺到了。”鄭信神情嚴肅地說道,“現在的步軍士卒,幾乎都是黃巾降兵,他們聽說要去打張燕,非常不安,尤其是剛剛從冀州過來的一批士兵,怨言很多,士氣很差,一些隊率、屯長也情緒低落,無精打采,甚至有幾個軍司馬私下發牢騷不夠,還當着士卒們的面胡言亂語。”
李弘沉默半晌,嘆道:“左彥和衛政自從聽說要到幷州打張燕,很少說話。上官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何況下官和士卒,算了,知道就行了,反正我也不打算和張燕開戰,無須當心士卒沒有士氣。”
陳鳴感激地看看李弘,小聲說道:“大人是想讓我去一趟晉陽?”
“對。”李弘說道,“上次我和張燕見面,是通過你和楊鳳牽線搭橋的,所以這次還是你跑一趟。”
“你無論如何都要儘快見到張燕,你告訴他,我上次和他說的事,這次有希望辦成。”
李弘說完之後在帳內來回走了兩步,想了很長時間,又說道:“到晉陽之前,我想見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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