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聖旨送達龍山大營。
聽說李弘遷升爲行鎮北將軍,平亭侯,持節鉞,督幷州、河東、河內三地兵事,節制三地十萬大軍,衆將紛紛來賀。然而李弘一點喜色都沒有,反而憂心忡忡的。天子突然重用,其用意不言而喻,但放開京師的皇統之爭不說,僅平叛御邊的重任,自己就難以承受,這仗要打到什麼時候?
衆將恭喜完李弘,接着就恭喜鮮于輔。鮮于輔遷升爲護匈奴中郎將,關內侯,大家心服口服。早些時候,許多將領都爲鮮于輔受封太輕而抱不平。在軍中,鮮于輔是僅次於李弘的大軍統帥,聲望很高。翼城大戰的直接指揮者,其實就是鮮于輔;李弘奉旨到洛陽後,大軍也一直由鮮于輔統領;青石岸的阻擊大戰,也是鮮于輔指揮的,所以論功績,鮮于輔足夠做個將軍,但由於大軍統帥李弘屢遭朝廷的排擠和打壓,他自然也受到牽連,一直未能受到重用。這次天子總算開恩,授他以看護南匈奴的重任,也算是恩寵有加了,但他沒有什麼喜色,他看出了其中的危機。
李弘受到重用,不是因爲他的功績和能力,而是因爲天子的需要。從天子封李弘爲代理的鎮北將軍就能看得出來,天子並不放心李弘,更沒有授其完整的鎮北將軍之權。依照舊例,鎮北將軍部是督並、幽、冀三州兵事,但天子卻把他改爲一州兩郡,而且還是京畿的兩郡,目的顯然是要利用李弘的大軍威懾洛陽的權臣。這是把李弘放到了浪尖頂上,無論李弘成敗與否,將來都要跌進浪谷。如果李弘倒了,做爲李弘的部下,無論官職有多大,無論後臺多硬,都要受到連累。這種事,歷朝歷代,太多了。
假如李弘還是那個討虜將軍,還是帶着大軍南征北戰,四下征伐,反而沒事,因爲他還沒有陷進朝廷的權力漩渦,他還遊離在權力紛爭之外,但天子隨便一道聖旨,就把他拉進了這個有去無回的漩渦裡。現在李弘做的事沒有變,他還是帶着大軍在四下征伐,但僅僅因爲他換了一個官職,坐到了行鎮北將軍的位子上,職掌一州三郡的兵事,他就再也不是一個純粹的武夫,而是一個深陷權力鬥爭的權臣了。
鮮于輔出西河,徐榮鎮雁門,麴義下河內,三將各奔東西,李弘的大軍隨即被一分爲四。表面上看上去,李弘掌控的軍隊數量和地域都很大,權力也很大,但一旦戰事平定,皇權穩定,李弘的作用也就完了,這時只要天子一道聖旨,李弘就被架空。
但問題也就出在這裡。在李弘得勢的時候,天子會封賞李弘的部下,各方權勢也會爲了各自的利益百般拉攏分裂李弘的部下,以圖削弱李弘的力量,但如果李弘倒了,無論是天子也好,各方權勢也好,都會逐步剪除李弘的故吏子弟,就算你是一方重鎮也無法倖免,試問,那時誰會相信你的忠誠?那時就是牆倒衆人推了,尤其是出賣故主的人,下場更慘,誰都不會放過一個卑鄙無恥之徒。所以大家心裡都有算,鮮于輔、徐榮、麴義三人各自拿着聖旨,心裡沉甸甸的。從受李弘節制那一天起,幾個人的命運就被牢牢地捆在了一起,誰都離不開誰,因爲李弘牽扯到皇統之爭,因爲他們的頭上還有一個至高無上的天子。
自古以來,凡被扯進皇統之爭的權臣,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李弘很歉疚地看着三人,勉強笑道:“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你們……”
“子民,這不怪你,你也是身不由己啊。”鮮于輔搖手打斷他的話,安慰道:“我們幾個也是身不由己,只能聽天由命了。”
徐榮神色平和,慢吞吞地說道:“身爲大漢臣民,當爲大漢出力,當爲陛下分憂解難,這無可厚非,只要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對得起大漢國,我們就無愧於心,至於是生是死,那是上天的事,和我們沒有關係。”
麴義大笑,指着徐榮道:“子烈兄說得好。人難免一死,只要生前無愧於大漢國,死就死了,怕他什麼?”
李弘很感動,笑道:“那就不說了。既然做了鎮北將軍,我就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收復北方四郡。如果能奪回失去的疆土,死了也就沒什麼遺憾。”
“將軍好豪氣。”麴義笑道,“那分兵一事……”
“暫不考慮。”李弘說道,“招撫黃巾軍的事如果不能定下來,我們就不能分兵。我會上書陛下,詳細說明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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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隨即喊來筱嵐,讓她擬寫奏章。
李弘認爲,如今太原郡的黃巾軍張燕部勢力很大,上黨郡的黃巾軍楊鳳部還可以北上支援,所以如果立即動用武力平叛,就需要足夠的軍隊和一定的時間,以求一戰而定,徹底消滅叛軍,永絕後患,但這樣一來,陛下的分兵之議暫時就不能執行。
另外,大軍自薄落谷大戰後,一直北上追敵,沒有整軍休息的時間,將士們非常疲勞,而所徵募的鮮卑俘虜也沒有很好的訓練,其忠誠和士氣令人擔憂。如果三位大人帶着這樣的鐵騎出戰,非但沒有戰鬥力,恐怕還會生出意外。尤其是麴義大人的南下之軍,如果胡兵在河內叛亂,則京師危矣。
李弘建議陛下由北軍抽調部分精兵北渡黃河,會合河內的郡國兵,共同平定黑山黃巾,以求暫時穩定京畿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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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的招撫黃巾軍之議在洛陽掀起了軒然大波。
李弘在奏章中說,目前黃巾軍大帥張燕部在黃巾軍中人數最多,勢力最大,如果能招撫,不但可以分裂黃巾軍,給各地黃巾軍以沉重的打擊,而且還可以爲朝廷節約鉅額軍資。
黃巾軍受撫之後,其幾十萬軍隊可以精簡,然後讓他們在幷州實行軍屯。一來可以安置黃巾軍士兵,二來黃巾軍士兵可以就近參加御邊作戰,三來可以給邊軍提供源源不斷的兵源,四來可以解決邊軍的糧草自給問題。有了這些強有力的保障,將來大軍不但可以收復北方四郡,還可以出擊塞外,遠擊胡虜,爲陛下建下萬世功業。
另外,黃巾軍受撫之後,滯留在太行山的百萬流民就會隨之下山。把流民問題解決了,叛軍的兵源和叛亂的根由也就消失了,所以安撫流民是招撫黃巾軍的重中之重。李弘在奏章中提出了墾地屯田的安撫辦法。他說太原和上黨兩郡地廣人稀,正好適合重開墾地屯田之策,以強邊禦敵。
尚書檯最早看到李弘的奏章,皇甫嵩和盧植又驚又喜,連夜覲見天子。天子聽完兩人的解釋之後,對其中的節約軍資和建功立業非常感興趣。現在大司農府沒錢,軍資全靠少府出錢貼補,所以節約軍資其實也就是替天子省了錢。至於建下舉世功業,那當然是天子最高興的事了。他仔細看了兩遍李弘的奏章,笑着問道:“諸卿不是說李弘是個蠻子嘛,朕看他很有學識嗎?你們認爲李弘此議如何?”
皇甫嵩說:“陛下,如今幽州已失,張舉張純的叛軍正在大舉進攻冀州,當務之急是要把張燕的黃巾軍拖在幷州,以防他們攜手禍亂中原。另外,如果此時在兩州同時開戰,朝廷的確無法承受鉅額的軍資開支,因此,行鎮北將軍之議非常及時,正好可以解去朝廷的燃眉之急。”
天子一聽有點緊張,急忙追問道:“蟻賊打到河間國了?”天子在河間國置有大量的田產和豪宅,所以他非常擔心。
盧植說:“陛下,幽州軍隊正在河間國高陽城一帶堅守,叛軍尚未打到河間國腹地,但他們有可能直接南下,攻打安平國的信都城。”
“劉虞呢?劉虞可趕到信都城了?”
“劉大人正在信都城集結軍隊,目前冀州渤海郡、清河國的三千兵馬已經陸續趕到信都城,而青州校尉鄒靖帶着濟南國、平原郡的五千兵馬正在路上,這幾天就可以到了。”
天子一聽,吁了一口氣。
“陛下,那幷州的事……”
“明日朝議之後,不論三公九卿如何言論,尚書檯立即下旨,速令招撫。”
朝堂上,三公九卿突聞天子要招撫黃巾蟻賊,果然大亂,勸諫之聲此起彼伏。
大漢國幾十年來,無論在西疆還是在中原,對叛亂者實行的都是剿殺之策,也只有前太尉張溫跑到西涼後,實在無力平叛了纔想出個招撫之策。當時李弘做爲張溫的下屬,還到金城郡做了一回招撫使,但最後事實證明這辦法沒用,只能讓叛亂者更加囂張,更加有恃無恐。
太尉崔烈和司徒許相等一幫大臣反對得很激烈。
他們認爲張燕的主動受撫是有目的的。如果張燕提出一系列的讓朝廷無法接受的條件,招撫的事情就要一拖再拖。只要拖到十月,穀物成熟了,蟻賊就有糧食。那時假如張燕突然不願受撫了,舉兵再叛,事情就複雜了。而且,張燕即使受撫了,黃巾軍即使屯田了,但賊就是賊,一旦不能滿足他們的yu望,他們隨時可能叛亂,這是不是養虎爲患啦?
安置太行山上的百萬流民墾地屯田,沒有三到五年的時間,根本無法完成,但這三到五年裡,朝廷至少需要支出上百億的錢財予以扶持,朝廷哪來這筆錢?這錢比平叛所需多上數倍,遠不如速速平叛。朝廷花費百億錢財墾地屯田,但最後受益最大的是誰?是張燕和他的黃巾軍。張燕在屯田成功之後,其實力雄厚羽翼豐滿,假如再次舉兵作亂,誰去節制他?李弘避重就輕,只談屯田的好處,卻絕口不談屯田的危害,顯然是在欺君罔上。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就是招撫黃巾軍之事由誰主持?招撫黃巾軍和安撫流民其實是一件事,誰主持誰就要職掌幷州軍政,否則無法談。大臣們當然不願意讓行鎮北將軍主掌幷州軍政,那李弘對大漢國而言就更危險了。但招撫黃巾軍,必須要有李弘這樣的悍將做後盾,否則,黃巾軍也不會理睬朝廷的招撫。然而,現今李弘位列上卿,大漢國有幾人能指揮?放眼朝堂之上,有哪個三公九卿願意去做這件千辛萬苦吃力不討好的事?
所以凡反對招撫之議的大臣都認爲,現在正是剿殺叛軍的最佳時機,絕對不能錯過。李弘是腦子壞了,什麼都不懂,所以才中了蟻賊張燕的緩兵之計。大臣們建議陛下,再次下旨,嚴令李弘速速平叛,儘早北上幽州。
就在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之際,大將軍何進出列奏道:“陛下,爲了拖住張燕的叛軍東上常山,還是先招撫吧。張燕不能到冀州會合幽州叛軍,就能極大地緩解冀州的危急形勢,而幽州叛軍失去強有力的支援,繼續南下的可能就不大。另外,鎮北將軍的大軍連番大戰,將士疲憊不堪,也需要一段時間的休息,蓄積力量。”
“不論張燕的主動受撫是不是緩兵之計,對我們都沒有損失。一旦到了十月,張燕如果再反,他就是自尋死路,到時已經恢復元氣的鎮北大軍,定能以雷霆一擊,將叛軍徹底殲滅。”
大將軍何進需要的就是時間,他巴不得李弘和張燕在幷州慢慢折騰,折騰的時間越長越好。
招撫不成功,雙方就要打,平叛的時間就要拖得很長。招撫成功了,那就更好了,那麼多黃巾軍在幷州屯田,李弘勢必要派駐大軍看護,以防黃巾軍叛亂,如此一來,李弘就是想奉旨南下,他也要權衡再三了。另外,在幷州墾地屯田所需要的錢財朝廷肯定支付不起,時間一久,黃巾軍看不到朝廷招撫的誠意,而是在蓄意欺騙他們,定會再度叛亂。
“哈哈……”何進想到李弘帶着大軍四處平叛的狼狽樣子,嘴都笑開了。只要李弘在北疆忙得焦頭爛額,他就無力南顧,那自己所需要的時間就很充裕了。
司徒崔烈問道:“大將軍,那如果張燕不反呢?”
何進大笑,說道:“那就墾地屯田啊。行鎮北將軍之議,於國於民,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嘛。”
“那錢呢?”崔烈接着追問道。
何進雙手一攤,說道:“先招撫嘛,爲什麼要想那麼遠?先把張燕拖住再說。”
“那誰去招撫?”
“當然是行鎮北將軍了。”
“那誰去安撫流民?”
“當然是幷州刺史張懿張大人了。”何進說道,“他是幷州刺史,非他莫屬。”
“張懿?”崔烈瞪大眼睛說道,“行鎮北將軍會聽他的?一件事讓兩個大臣幹,這事能幹成嗎?”
何進雙眼一翻,不做聲了。他希望張懿和李弘最好馬上鬧翻,那樣,他就有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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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不理大臣們的反對,下旨讓行鎮北將軍李弘負責招撫黃巾軍,讓幷州刺史張懿負責安撫流民。
這聖旨剛剛送出,李弘的奏章又到了。
天子一看就不高興了。這才封你個行鎮北將軍,你就不聽朕的話了,這還得了?
皇甫嵩笑着勸諫道:“陛下,如今幷州暫無戰事,慢一步調兵也沒有什麼關係。李將軍的當心很有道理,陛下請想一想,假如兩萬鐵騎在河內鬧起來,那京畿之地可就危在旦夕了。”
天子嚇了一跳,隨即改變主意,讓大將軍何進派兵上河內平叛。何進接旨後,立即讓北軍中侯劉表,侍御史袁紹統領越騎營渡河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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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接旨後,大喜,立即通知了張燕,雙方隨即約定在大龍山建營商談。
幾天後,幷州刺史張懿從雁門關趕到了龍山大營。張懿四十多歲,身體單薄,白麪長鬚,舉止優雅。此人學識不凡,爲人正直,在幷州爲官多年,口碑不錯。張懿很仇視黃巾軍,他認爲大漢國之所以有今日之衰,主要就是因爲黃巾軍舉旗叛亂,四處燒殺擄掠。所以他初見李弘,馬上就直言不諱地表達了自己心中的憤怒和不滿,他說自己要上書陛下,拒絕招撫黃巾軍。
李弘心想這更好,我正愁着怎麼一腳把你踢開呢。
再次見到張白騎和黃庭,李弘非常興奮,他拉着兩人的手,笑道:“去年,兩位說要回太行山耕地種菜,乾的怎麼樣?”
黃庭不好意思地說道:“還種菜呢?我們一回到太行山,就被大帥逼着做事去了,連顆草都沒種。”
李弘大笑,說道:“這次談成了,我送你一塊地,專門讓你種菜。”
張白騎握着李弘的手,感動地說了聲,“謝謝!”
李弘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認真地說道:“這次不管有多難,我們一定要談成,否則,我就待在太原,那裡都不去。”
雙方第一天商談就吵了起來。
幷州刺史張懿本來就不想談,他看到黃庭和他有板有眼地說着土地的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兩人一言不和,隨即大吵起來。
李弘大怒,立即命令龐德帶人把張懿押到大營關了起來。
“在這裡,誰的官最大?”李弘看看張懿帶來的一幫幷州刺史府掾史,冷聲問道。
一個二十四五歲,長相清雅,文質彬彬的年輕人站了出來。
“下官幷州府別駕從事唐放唐牧雲。”
“那你接着談,如果再蓄意挑釁,我一刀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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