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嘯受了傷,前胸後背都有,連睡覺都成問題。躺着不成,趴着不行,側着也不行,坐着也不行——屁股上的傷還沒好,白天一場戰鬥,傷口裂開,又有惡化的傾向,一碰就鑽心的疼。
樑嘯疲憊不堪,卻無法入眠,他只能小心翼翼的側着身子靠在被子上假寐。
以軍功封侯?一想到這句話,樑嘯就覺得可笑。照這種受傷的趨勢,能走到哪一步,實在是說不準的事。他不由得想起李廣。李廣以良家子從軍,靠積累軍功升至九卿,也算是天幸了。
一個李廣的背後,不知道躺着多少具英年早逝的良家子屍體。
樑嘯又想到了蓋侯王信、武安侯田昐。他們什麼功勞也沒立,只是因爲他們的姊妹成了皇后,他就封了侯。而爲了王信的侯爵,另一個侯周亞夫被餓死在大獄中。
誰對誰錯?樑嘯說不清楚,但是他本能的對李廣產生了一些同情,同時也理解了那位傳奇女性臧兒的選擇。不得不說,她做出了一個極其英明的選擇。如果不是將女兒從金家搶回來,王家大概再往後數幾輩子都別指望封一個侯。
“阿嘯,在想什麼?”衛青翻了個身,睜開了眼睛。
“啊?”樑嘯轉頭看了一眼衛青,扯到了背上的傷口,不由得咧了咧嘴,倒吸一口涼氣。“傷口疼,睡不着。你怎麼樣?”
“習慣了。”衛青坐了起來,用手背在樑嘯的額上試了試,眼中露出擔憂之色。“好燙。”他一邊說着,一邊起身,到外面打了一盆水來,將布巾濡溼了,敷在樑嘯頭上。
樑嘯覺得額頭一涼,有些亂的腦子略微清醒了些。他這才意識到有多危險。他的傷口只是清洗包紮了一下。連消炎都沒有。鍾離期給他的傷藥早就用完了。誰能想到他會這麼快又受傷啊。
現在,他真是生死在命,富貴在天了。如果破傷風,或者有併發症。他很可能會死在這裡破敗的小屋裡。
就爲了救這二十來戶人家。
“後悔嗎?”衛青彷彿看出了樑嘯的心思,歪坐在樑嘯面前。他一條腿受了傷。沒法跪坐。
“有點。”樑嘯苦笑道。“不過,不救的話,我可能更後悔。”他頓了頓。又道:“當時應該從后羿營的士卒身上扒兩副甲下來,就算是竹甲。也比沒有的好。”
衛青無聲的笑了。“你平時看起來很老成持重,沒想到事到臨頭,還是一樣衝動。”
“你呢。你後悔嗎?”
“我沒有什麼好後悔的。能多活一天,對我來說。都是上蒼的恩賜。”衛青看看四周,突然說道:“想不想喝酒,喝點酒。對傷口有好處。”
樑嘯將信將疑。他聽說過在傷口上倒酒可以消毒,卻沒聽說過酒喝到肚子裡對傷口還有好處。更何況這個時代的酒度數很低,說不定連細菌都殺不死。不過,他沒有拒絕,有總比沒有強。
“好。”
衛青起身,將旁邊的陶壺裡的水倒掉,又倒入酒,放在取暖的炭火上。他行動很利索,一點也看不出受了傷的樣子,其實他的傷比樑嘯還要重。
過了一會兒,酒熱了,淡淡的酒香在屋裡瀰漫。衛青去廚房找了半天,只找到一隻陶碗。這老漢家還真是家徒四壁,連碗都只有一隻。
衛青倒了一碗酒,遞給樑嘯。樑嘯接過來,呷了一口。酒味雖然不濃,但熱乎乎的酒一下肚,一團暖氣散發開來,傷口的疼痛似乎真的輕了些。
樑嘯接連喝了兩大口,吐了一口氣,連有些混亂的思維都清晰了不少。
衛青笑了,自己喝了一大口,在嘴裡品了一會,才慢慢的吞了下去。他往火裡添了一根柴,輕聲說道:“阿嘯,你大概也聽說過,我是個私生子。我其實不姓衛,我姓鄭。”
樑嘯眨了眨眼睛,不以爲然的笑笑。“至少你還知道你父親是誰,我連父親是誰都不知道。”
“我寧願不知道。我在鄭家呆了十二年,從來沒過上一天舒服的日子,沒有睡過一天牀。我都是睡在馬棚裡,鄭家有三匹馬,我的騎術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因爲騎術不錯,我才能在平陽侯府做一個騎奴……”
衛青慢吞吞的說着,聽不出有什麼怨恨,只有一種淡淡的冷漠和濃濃的自卑。衛青不是一個好的講述者,他只用了幾句話就說完了自己十幾年的苦難人生。
“我姊姊成爲了天子的女人,有了身孕,我也成了天子身邊的郎官,可是我依然覺得自己像是睡在馬棚裡,不知道明天能不能睜開眼睛。仔細說起來,宮裡比馬棚還要危險。你只要掌握了馬的習性,就不太可能被馬踢死,可是宮裡不同,宮裡的人太多,你永遠不知道誰想殺你。任何一個人……”
衛青舉起手,用力指了指。“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殺死我。”
樑嘯張了張嘴,本想安慰衛青幾句,可是一想到衛青以後的遭遇,以後衛家最後的結局,他又把話嚥了回去。衛青已經夠絕望了,把這個結果告訴他,他會不會瘋?
樑嘯從陶壺裡倒一碗酒,遞給衛青。衛青接過來,一飲脖子,一飲而盡。有霧水在他眼中閃現,他轉過頭,看着屋外漆黑的夜空,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過了好一會,他轉過頭,看着樑嘯。
“阿嘯,人賤命硬,你我都是卑賤之人,沒那麼容易死的。不把該受的苦受完,蒼天不會收我們。”
樑嘯眨眨眼睛,笑了起來。“我的命的確夠硬,但是我不認爲我命賤。”他單手撐地,小心翼翼的坐起來,拍拍衛青的肩膀。“誰的命貴?今天貴爲王侯,明天也許會成爲階下囚。誰的命賤?今天是騎奴,明天也許就是掌百萬兵的大將軍。仲卿,我命在我不在天,你的命掌握在你自己手裡,不在別人的手裡,除非你甘心被別人擺佈。”
衛青眨了眨眼睛,沉默了片刻。“你不相信天命?”
“天太遙遠了。”樑嘯擠了擠眼睛。“相比於虛無縹緲的天命,我更願意相信實實在在的人。”
“你相信誰?”
“我相信你。”樑嘯舉起酒碗,呷了一口,又將酒碗遞給衛青。“你明明能夠安全的離開,卻不顧危險,回來接應我。你把我當兄弟,我也把你當兄弟。”
衛青咧了咧嘴角。“阿嘯,你不會真的以爲我姊姊能爲陛下生下一個太子吧?”
樑嘯一怔,疑惑的看着衛青。“你以爲……我是因爲這個才和你親近?”
“不是最好。”衛青笑了。“我寧願是因爲我們稟性相近,也不願意你相信那種事。別說現在男女未知,就算是兒子,也沒什麼用。太子……實在不是一個什麼好的祝願。”
-(。)大漢箭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