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河谷,烏孫大營。
獵驕靡寒着臉,一聲不吭。
右賢王的使者站在他對面,揹着手,仰着脖子,用鼻孔打量着獵驕靡,嘴角撇到了耳根。
帳中烏孫諸將有的低頭,有的旁觀,敢怒不敢言。右賢王、日逐王率領五萬大軍正在逼近,烏孫根本不是對手。別的不說,僅是提供五萬大軍的牛羊、糧草就足以掏空烏孫的家底。
烏孫這兩年一直在戰鬥,卻沒有取得什麼像樣的勝利。沒有戰利品的補充,他們的財富在急劇縮水,自身已經難以爲繼了,哪裡還有這麼多的牛羊、糧草提供給匈奴人。
可是,不給也不行,獵驕靡理虧在前。此次西征失敗,右賢王無法向單于交待,擅自撤退的烏孫人就成了最合適的替罪羊。就算獵驕靡告狀告到單于面前,右賢王也有話說。更何況與烏孫關係最好的渾邪王部實力大減,僅憑獵驕靡自己根本不足以和右賢王抗衡。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烏孫人進退維谷。
獵驕靡的壓力更大。如果他不能解決這個危機,他就會成爲被解決的那一個。盯着昆彌這個位置的人不止一個,他的幾個叔叔和堂弟都不是什麼安份的人。
怎麼辦?獵驕靡眉頭緊皺,正準備說話,帳門被人推開。獵驕靡看了一眼,心中莫名的一喜。這是閼氏身邊的近侍,看他滿臉疲倦,頭上、肩上還有雪花,應該是從赤谷城趕來。好在他眼神平靜,不像是什麼壞消息。
近侍看了一眼帳中的情形,愣了一下。獵驕靡及時給他使了一個眼色,站起身來,對右賢王的使者笑道:“使者遠來辛苦,請到旁邊的大帳裡休息片刻。我考慮一下,儘快答覆。”
使者哼了一聲。揚長而去,絲毫不給獵驕靡面子。獵驕靡的眼角跳了跳,卻沒有發作,鷹隼般的目光掃過在座的將領。將他們的表情盡收眼底。感覺到獵驕靡的憤怒,那些心有異念的人不由得一凜,連忙將小心思藏起來,大聲譴責匈奴人的驕狂和無禮。
獵驕靡擺擺手,轉身進了後帳。閼氏近侍跟了進去。單腿跪倒在獵驕靡面前,行了一個大禮。獵驕靡心頭一動,不由得挺直了腰桿。閼氏阿瑞堪一向跋扈,她身邊的侍者也比較張狂,如此恭敬,倒是第一次。
“閼氏有什麼事嗎?”
“昆彌,閼氏說,匈奴人西征,一無所得,必然遷怒昆彌。請昆彌做好應對準備。”
獵驕靡哼了一聲:“閼氏真有遠見。還有呢?”
“閼氏還說,匈奴人如果撤兵,很可能會從烏孫地通過,一來就近勒索,二來炫耀兵威。請昆彌千萬不要意氣用事,與其發生衝突。右賢王是右部領袖,需給單于留些顏面。 ”
獵驕靡眼神一閃,沉吟片刻,臉色緩和了些。
“閼氏擔心匈奴人會索取糧草、牛羊,她已經着手收購。請昆彌務必答應右賢王,莫要因小失大……”
“我們哪裡還有那麼多牛羊?”獵驕靡再次皺起了眉頭。
“閼氏拿出了所有的賠嫁,向龜茲、姑墨、溫宿購買,還讓人遠至疏勒、莎車。竭盡所能,必不讓昆彌爲難。不過,閼氏也請昆彌轉告右賢王,在此之前,漢人已經買走了不少牛羊,最後能不能滿足右賢王的要求。實在很難說。”
獵驕靡無聲地笑了起來。他明白了阿瑞堪的意思,也猜到了阿瑞堪突然變了性情的原因。這裡面肯定有東方朔在統籌。在這個時候將責任推到漢人身上,可以轉移右賢王的憤怒,減輕烏孫的壓力。而東方朔敢這麼說,樑嘯恐怕已經做好了迎戰的準備,只等着痛擊右賢王。
如果右賢王在樑嘯面前吃了苦頭,他還能這麼囂張嗎?
“東方朔還在赤谷城嗎?”
“現在還在,不過很快就要走了。龜茲王派來使者,請他去龜茲做客。”
“龜茲?”獵驕靡心領神會。他大致已經猜到了樑嘯、東方朔的計劃,暗自鬆了一口氣,慶幸不已。
當初接受東方朔的建議,與樑嘯化敵爲友,是個正確的選擇。
——
赤谷城,一座面對雪山的高臺之上,東方朔裹着一件熊皮大氅,盤腿坐在寬大的高背椅子上。
烏孫原本是遊牧民族,習慣席地而坐——只不過不像漢人一樣跪坐,而是盤腿而坐。到了赤谷城之後,受蔥嶺以西的影響,他們開始使用高腳桌椅。
東方朔入鄉隨俗。不過他身體高大沉重,一般的椅子承受不住他的重量,椅腿又太短,坐着極不舒服。阿瑞堪見他難受,便命匠人給他量身定做了一套桌椅。
此刻,阿瑞堪就蜷腿倚坐在東方朔對面的椅子上。對她來說,這張椅子過來寬大,她顯得特別嬌小,不像坐在椅子上,倒像是斜倚在一張小榻上,露出些許慵懶,眉眼之間也少了幾分驕橫,多了幾分風情。
“我馬上就要走了。”東方朔攬着大氅,寬大的手掌撫過油光水滑的熊皮。這件大氅也是阿瑞堪送給他的,據說是來自極北之地的巨熊的皮毛,保暖效果極佳,即使是在這冰天雪地之中,東方朔也無須穿得那麼臃腫,依然風度翩翩。
“你什麼時候再來?”阿瑞堪輕聲說道:“我想請你教昆彌讀書。他在匈奴王庭的時候就仰慕漢家文化,只是沒機會學習。如果能向你學一些治國之道,以後也不會被人欺負。”
“我肯定還會來。”東方朔笑了。“我教你的那些,你可以先轉授給他。”
“我明白你的好意,只是怕我說不清楚,反讓他輕視了你。”阿瑞堪瞥了東方朔一眼,抿嘴一笑。“要不你再留幾日,幫我好好疏通,溫習溫習?”
東方朔挑挑眉。“再留幾日怕是難,不過,抓緊時間,倒是可能的。”他招了招手,露出迷人的微笑。“你坐近些,我教你一點絕學。”
阿瑞堪的臉紅了,看看四周。侍女們見狀,識相的退了出去,帶上了大門。
“你打算教我些什麼?”
“臨行在即,當然要教些真正的絕學。我曾經對你說過,我來自仙島,你不信。今天就教你一些不落文字,口耳相傳的神仙術,以證所言不虛。這些仙術傳自一個叫容成子的仙人,是千金不換的上古秘術。”
阿瑞堪臉色更紅,瞪了東方朔一眼,嬌羞如情竇初開的少女。她猶豫了片刻,站起身,扭動腰肢,緩緩走到東方朔面前。東方朔掀開熊皮大氅,將她擁入懷中。
——
獵驕靡不辭勞苦,親自趕到了右賢王的大營。一見面,他就拜倒在地,連連請罪。
右賢王很意外。他的確有心吞掉烏孫,如果獵驕靡膽敢說個不字,他會毫不猶豫的發起進攻。可是當獵驕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卻有些措手不及。他只好扶起獵驕靡,問起情況。
沒用他費什麼口舌,獵驕靡就竹筒倒豆子般的解釋了一遍。阿留蘇攻入赤谷,赤谷城危在旦夕,他不得不緊急回援。即使如此,他也沒能殺死阿留蘇,只是重創了阿留蘇。如今月氏、烏孫兩敗俱傷,牛羊、糧草消耗殆盡,這個冬天非常難熬。
“不過,大王需要的牛羊,我絕不推辭,一定竭盡所能的滿足大王的要求。只是請大王寬限幾日,給我一點時間去其他諸國採購。就算是將赤谷城賣了,我也要不能讓大王乏食。”
“採購?”右賢王冷了一聲,有些不以爲然,有些傲慢。“持我一片令去,哪一國敢不奉獻?”
“大王有所不知。”獵驕靡提醒道:“如今漢人風頭正勁,他們倚仗雄厚的財力,已經將大量牛羊收購一空。若非如此,我也不會這麼費勁。如今要購足大王需要的牛羊,可能要遠至疏勒、莎車才行。”
“漢人?”右賢王心裡一驚,撫着濃密的鬍鬚,沉吟不語。
烏孫不可怕,漢人卻有些麻煩。自從樑嘯出現在草原上,匈奴人就沒安生過。渾邪王部被他搞得七零八落,狼狽不堪。他率領十萬大軍西征,原本以爲能輕鬆踏平大宛,逼大宛王獻出樑嘯,萬萬沒想到樑嘯長途奔襲匈奴後方,搞得他灰頭土臉。
如果說樑嘯去了大宛,還只是對匈奴右部有威脅,那樑嘯進入天山以南就是直接割去了匈奴人的一塊肉,而且是一塊肥肉。天山以南的綠洲諸國是匈奴人的糧倉,是匈奴人的錢袋子,不容有失。如果不能奪回,單于絕對不會饒了他。
右賢王越想越不安。“漢人……這麼囂張?”
獵驕靡無奈地搖搖頭。“樑嘯不僅善戰,而且擅長收買人心,綠洲諸國都被他收買了。他還派了使者到赤谷城,重金賄賂烏孫大臣,連我想殺使者都被人攔住。據說這次攻擊達阪,就是有諸國在幫他,僅龜茲人就出動了一千精銳。”
右賢王大怒,騰的站了起來,將手中的銀碗用力砸在地上。“龜茲王這是想背叛我大匈奴麼?昆彌,你我聯手,屠了龜茲,平分其國。”
獵驕靡連忙勸阻。“大王息怒。龜茲城雖小,卻不易攻。”
右賢王覺得獵驕靡這話特別刺耳,彷彿暗指他攻素葉城不下之事,更加憤怒。“難道你覺得我連小小的龜茲也拿不下?你若是怕了,便閃在一旁,由我獨自承擔便是。”
獵驕靡正中下懷,臉上卻不露分毫,再三苦勸。他越勸,右賢王越惱火,二話不說,命令獵驕靡儘快籌集糧草,自己親自率軍趕往車師,發誓攻破達阪,殺樑嘯,屠龜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