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禺,南越王宮,曲水流殤。
南越王趙胡拱着手,沿着水渠緩緩而行。陽光明媚,流水清澈,小魚在鋪了鵝卵石的渠中暢遊,一看到人影,倏地的一擺尾巴,濺起一朵水花,就不見了蹤影。水渠兩側花紅柳綠,濃蔭密佈,雖然已經入冬,卻依然一片春機盎然。
可是,趙胡臉色卻陰得像是颶風將至。
呂嘉、嚴安一左一右,神情各異,魯象遠遠地跟在後面,臉色很黑,手不停地摸着劍柄,顯得有些焦灼。
他應該焦灼,趙胡想。如果我兒有什麼意外,他這個中尉也別做了。就算我願意網開一面,呂嘉也會抓住這個機會不放,逼他自免,放棄軍權。
樑嘯、趙嬰齊率騎兵迂迴襲擊閩越軍輜重大營的消息傳回南越,魯象就意識到了其中的危險。奇襲這種事,聽起來很激動人心,但是危險也不言而喻,特別是當趙光按軍不動的時候,趙嬰齊就成了孤軍。一旦受挫,後果不堪設想。
趙胡很惱火。既恨樑嘯不知輕重,又恨魯象亂出主意。如果不是魯象出面,他是不可能同意趙嬰齊去前線作戰的。不過,他也知道,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晚了。梁山離此有一千多裡,就算他現在派快馬送信,也來不及阻止趙嬰齊。
說不定,趙嬰齊現在已經成了一具死屍。
一想到兒子橫屍疆場的模樣,趙胡就不禁手腳發麻。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局面。太子一旦戰死,南越朝堂必然掀起一場爭立之風,而魯象也會因此受挫,原本就曲指可數的心腹又少了一個。
這可怎麼辦?
趙胡停住腳步,轉身看看呂嘉。呂嘉憂色忡忡。不過,趙胡覺得他這是裝的,他原本就對太子印象一般。趙光又是他的女婿,如果沒有他的支持,趙光不敢見死不救。如果趙光出兵攻擊景昭。趙嬰齊也就不存在孤軍深入的問題了。
嚴安卻很平靜。趙胡覺得他也是裝的。如果趙嬰齊戰死,南越肯定會遷怒漢朝,嚴安的任務就無法完成,他怎麼可能一點觸動也沒有。
趙胡對嚴安印象不錯。但出了這樣的事,他也高興不起來。
“二位,你們說說看,現在該怎麼辦?”
呂嘉說道:“大王,臣覺得應該立刻派人出使閩越。知會閩越王,化干戈爲玉帛,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
嚴安笑笑。“呂相,化干戈爲玉帛?你這是要投降吧。這一戰的起因可是閩越侵犯南越,除了割地稱臣,我真想不出你怎麼化干戈爲玉帛。”
“我也想不出。”呂嘉大怒。“正因爲想不出,我們才請求長安朝廷出面。如今已經過去了大半年,大行令王恢部駐紮在豫章,遲遲不肯進兵,我不知道他是準備進攻閩越呢。還是意在南越。你們蠱惑我家太子,如今太子身陷死地,你不想辦法解救,卻說起風涼話來。我真不知道你意在何爲。”
嚴安皺皺眉。“兵兇戰危,前線畢竟不是番禺,有點危險很正常。可是呂相說身陷死地,未免言過其實。太子殿下爲什麼要去梁山,這其中的原因呂相應該很清楚吧。就以目前而言,若不是令婿按兵不動,太子又何必冒險?”
“太子冒險。是因爲樑嘯蠱惑,秦王殿下多次勸阻不成,怎麼反倒成了他的責任?”
“是不是多次勸阻,誰能說得清?按兵不動。卻是實實在在的事實。你罔顧事實,卻聽信一面之辭,是不是有失偏頗?”嚴安冷笑一聲:“再說了,如果這件事真是樑嘯提議,那我倒覺得呂相不必如此激動。樑嘯雖然年輕,卻征戰多年。從無敗績。太子殿下跟着他,比在番禺還要安全呢。”
呂嘉眯起了眼睛,盯着嚴安看了一會兒,嘴角微挑。“但願如此。如果樑嘯能保護太子平安歸來,不管是不是立了功,我都願意向他致歉,並且再不反對稱臣納質之議。”不等嚴安說話,他又轉身對趙胡行了一禮。“大王,臣言盡於此,請大王三思,莫爲他人所誤。臣告退。”
“唉,呂相……”趙胡擡起手,想留住呂嘉,呂嘉卻充耳不聞,躬身行禮,向後退了幾步,揚長而去。
“這……”趙胡覺得很沒面子,跺了跺腳,招招手,把魯象叫到跟前。“太子去前線,是你建議的,你說該怎麼辦?”
魯象不安地看看嚴安。嚴安心裡也打鼓,可是他知道,這時候他們沒有退路,只有相信樑嘯。
“大王,你不用擔心。我剛纔已經說了,有樑嘯在側,太子不會有什麼危險。如果這真是樑嘯的建議,他必然有萬全之策,否則不會將太子引入險境。大王,你可知道樑嘯當年出使西域的事?”
趙胡眨眨眼睛。他當然知道樑嘯出使西域的事。不過,那些事當故事聽時,會覺得樑嘯勇氣過人,真的落到自己身上時,這就顯得魯莽衝動了。他還是很爲趙嬰齊的安全擔心。
“大王,魯將軍,你們應該相信樑嘯。俗話說得好,出奇制勝。若無足夠的理由,樑嘯怎麼可能行險?依我看來,這肯定是趙光不肯配合,爲打破僵局,樑嘯只好另闢蹊徑,以奇取勝。”
說着,嚴安瞥了魯象一眼。魯象一聽,心領神會,立刻附和道:“正是。兵法雲,以正守,以奇勝。若太子居中爲正,趙光爲奇,配合默契,豈有不勝之理。太子統兵出擊,要麼是趙光另有企圖,不肯配合,要麼是太子勇於擔當,自願用奇。有樑君侯在側,未必就沒有成功的機會。”
“萬一嬰齊出了問題呢?”趙胡還是有些不放心。
“萬一……”魯象語塞。他心裡打鼓,除了考慮怎麼把責任推到趙光頭上,哪裡有什麼主意。
“沒有萬一。”嚴安一揮衣袖,大大咧咧的說道:“大王你大可寬心。你要擔心的只是太子得勝歸來之後如何慶祝的問題。我敢以項上人頭爲樑嘯擔保,只要有他一口氣在,必不能讓太子有真正的危險。”
“是麼?”見嚴安說得如此自信,趙胡稍微安心了些。“那……現在該怎麼辦?”
“勒令趙光策應。如果趙光不可信……”嚴安轉身看看魯象。“也許該換個可信的人。”
魯象一聽,怦然心動。如果能趁着這個機會奪取趙光的兵權,就算趙嬰齊出了事,呂嘉也沒什麼辦法可想。即使不成功。這也可以坐定趙光是責任人,進而打擊呂嘉。要知道,趙光可是呂嘉伸入軍界的第一隻手。
“請大王下詔,催趙光進兵。要不然的話。就解除他的兵權,另換他人。”
“這……”一涉及到兵權,趙胡又猶豫起來。
嚴安沉默了片刻,提議道:“大王,依我看。趙光恐怕指望不上。不如行文大行令,請他出兵協助,威脅閩越西線,也許能稍緩太子的壓力。”
“這是個好主意。”趙胡眼睛一亮。王恢駐兵豫章,讓他很緊張。如果王恢攻擊閩越,就算不能救回趙嬰齊,也能讓他睡個安穩覺。“嚴君,他還沒出兵嗎?”
“可能在等糧餉。糧餉要從中原運來,需要些時日。”嚴安看看趙胡,笑道:“如果大王能支援一些。那應該就快多了。”
趙胡眼珠一轉,連連點頭。“這是應該的,這是應該的。懲罰閩越,原來就是解我南越危機。南越不能出兵,出些糧草也是應盡之責。”
——
趙胡隨即派人與呂嘉商量。
呂嘉雖然不願意出血,但是王恢駐在豫章,南越的壓力很大,而且趙嬰齊深入閩越,生死不明,如果沒有一點實際行動。難免會讓趙胡覺得他有意陷趙嬰齊於險地。趙光按兵不動,已經引起了趙胡的強烈不滿,他不想再在這個時候與趙胡對立。
呂嘉答應了,卻不肯將糧食直接運往豫章。他說。既然大行令要東出,不如從龍川調糧,利用龍川水,直接將糧食運到前線,等大行令到達,正好可以食用。免了轉運之苦,還節省時間。
嚴安知道呂嘉的用意,卻沒有反對。他知道,在強攻南越沒有把握之前,拿下閩越也是一個選擇。朝廷的詔書還沒到,但王恢卻有可能已經東行。在原本的行動計劃中,東行攻擊閩越,本就是王恢部的選擇之一。
在催促呂嘉籌集糧食的時候,嚴安也沒有閒着,他找到了在番禺做生意的中原商人,勸他們大量採購稻米。大米的利潤雖然遠遠不如珠寶,但數量巨大,還是有利可圖的。在黃河決口,山東歉收已成定局的情況下,轉運南越大米緩解中原饑荒,必然會得到朝廷的支持,說不定還有機會得到朝廷嘉獎。
在嚴安的勸說下,不少商人響應了號召,或多或少的購買了稻米,運往中原。特別是淮南國的商人,他們幾乎捨棄了所有的貨物,只買稻米。淮南也被大水殃及,淮南王已經給他們傳書,讓他們購買稻米回去。現在有嚴安從中斡旋,他們可以買到更便宜的稻米,自然不會拒絕。
一時間,番禺的米價迅速上漲,每石賣到了百錢,是平時的三倍以上。
中原商人強大的購買力讓南越糧商欣喜若狂,紛紛從各地調貨。
——
十一月中旬,餘善率領兩萬大軍趕到漳浦。
他一邊安排人紮營,一邊讓景昭領着他去查看地形。景昭不敢怠慢,立刻帶着親衛營,陪着餘善出營。他丟了漳浦大營的輜重,餘善沒有怪罪他,他自然要更加忠心耿耿才行。
餘善騎着一匹駿馬,比普通的馬高出兩尺,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毛色油光水滑,如同一匹絲帛,漂亮得讓人忍不住想摸一下。頸高腿長,步態輕盈,一看就是一匹好馬。再配上鑲金嵌玉的馬具,富麗堂皇,光彩照人。
景昭豔羨不已。“國相,這是哪來的好馬?”
餘善心中得意,搖了搖金絲纏成的以鞭,指了指遠處的石榴嶺。“說起來,這匹馬和樑嘯也有幾分關係。若不是他出使西域,我哪裡能得到這麼好的大宛馬呢。”
“大宛馬?”景昭咂舌不已。他只聽說過大宛馬的名聲,卻沒見過真正的大宛馬。不過,看這匹馬的神駿,就算不是真正的大宛馬,也是難得的良駒。江東馬少,餘善爲了得到這匹好馬,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呢。
餘善看出了景昭的羨慕之意。“這匹馬,花了我五百金。”
景昭苦笑着搖搖頭。“國相,你這可真是一擲千金啊。”
餘善眉頭微挑。“沒錯,我就是一擲千金,只爲兩匹好馬。景將軍,若能擒下趙嬰齊和樑嘯,我將這匹馬送給你,以作謝意,如何?”
景昭愣了一下,連忙搖頭。“國相言重了,臣不敢當。臣一時不慎,爲賊人所趁,丟了輜重,國相不責罰臣,已是天恩。臣豈敢再有其他奢望。臣肝腦塗地,不能報國相大恩萬一。臣願身先士卒,爲國相擒獲趙嬰齊和樑嘯。”
餘善笑了。“沙場征戰,誰能保證萬無一失?當年秦穆公不以崤山之敗責孟明視,這才能稱霸西戎。我雖然不如秦穆公賢明,卻深嚮往之。承將軍不棄,助我一臂之力,區區一匹馬,何足道哉?”
景昭心領神會。騶安被誅,徵武叛變,餘善現在急需他這樣的將領支持,這纔會用好馬來籠絡他。也正因爲考慮到這些因素,他才能在丟了輜重的情況下安心的等餘善來援。
“願爲國相效犬之勞。”
“哈哈哈……”餘善大笑,輕踢馬腹。“走,我們去會會樑嘯,看看桓遠的得意弟子究竟有多厲害。”
景昭上馬,跟在餘善左右。他的馬是普通的中原馬,雖然價格不菲,可是比起餘善的坐騎,那就有天壤之別了。如此一來,即使他身材比餘善略高,也只能仰着頭和餘善說話,盡顯恭順卑微之態。
“國相,分水關的情況如何?”
餘善眼神微黯。“目前雖然還沒有什麼問題,可是王恢駐兵豫章,遲遲不走,我擔心他會大舉進攻。一旦三面夾擊,閩越危矣。”他低下頭,看了景昭一眼,輕笑一聲:“若能擒住趙嬰齊,至少可以逼迫南越退兵,解肘腋之危,除心腹之患。相較於漢軍的騎兵,南越的水師纔是真正的威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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