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門剛剛拉開,董偃還沒來得及趕過來,館陶長公主就從車上跳了下來,腿一軟,差點摔倒在地。她推開上前扶侍的陳須,提着衣襬,匆匆走向大門。
迎出來的竇嬰看到這一幕,吃了一驚,只覺得一股涼氣直衝後腦。上一次看到館陶長公主如此慌亂,還是樑王劉武與孝景帝交惡,間道趕到長安的時候。
發生了什麼大事?
竇嬰不敢怠慢,連忙上前,拱手施禮,也不說話,就轉身引着館陶長公主進門。兩人來到中庭,尚未登堂入座,館陶長公主放慢了腳步,氣喘吁吁的說道:“出事了。”
“什麼事?”
“阿嬌派人回來,讓我去樑家,買地。”
“去樑家買地?”竇嬰眉頭一挑,隨即哼了一聲:“這是天子的意思?”
館陶長公主連連點頭,臉色蒼白。“王孫,我們是不是做錯了?這樑嘯怎麼這麼能闖禍啊。天子剛剛賜了他玉環,恕了他的罪,他怎麼又……”館陶長公主捶手頓足,後悔不已。
竇嬰冷眼看着館陶長公主,面露不悅之色。“樑嘯犯什麼錯?無非是不忍看着山東受災,天子卻在甘泉宮大興土木,要犯顏直諫。做臣子的,難道不應該這麼做嗎?”
館陶長公主一怔,臉色泛紅。“這……王孫,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你不用掩飾了。你就是這個意思。”竇嬰絲毫不給館陶長公主留情面,喝斥道:“當初需要樑嘯夫妻幫忙的時候,你是怎麼看他們的,險些連長門園都送了出去。若不是我當時攔着,你現在是不是還要登門再要回來?”
館陶長公主尷尬不已。
竇嬰氣憤難平。他來回踱了兩步,又道:“你今天來找我,是怕被樑嘯牽連吧?”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你最好不要有這個意思。”竇嬰眉頭緊鎖,聲音低了些,語氣卻更加森寒。“依我看。恐怕不是你被樑嘯牽連了,而是樑嘯被你們牽連了。”
“王孫,你這不是黑白顛倒嗎?我知道你喜歡樑嘯,可也不能如此不辨是非吧?”
“你放心,我還沒糊塗到那個地步。”竇嬰瞪了館陶長公主一眼,撫着鬍鬚,考慮了好一會。“如果我猜得不錯。陛下可能有立嗣之意。陳家是功臣後裔,你是天子姑母。皇后出身高貴,如果再有樑嘯這樣功勳卓著的將領爲援,很可能形成另一個外戚勢力。你也知道的,天子對外戚一向沒什麼好感。”
館陶長公主倒吸一口涼氣,神情變幻,說不清是高興,還是不安。
接到皇后陳阿嬌的消息,她就覺得奇怪,但當時只是覺得無法面對樑嘯。畢竟陳家能夠止住頹勢。甚至有重新崛起的跡象,都離不開樑嘯夫妻的幫助。若非劉陵做的那個調查,也許陳阿嬌的皇后之位早就沒了。可是經過竇嬰這麼一分析,她才意思到天子的用意可能更深遠。
如果真是這樣,那陳家無疑正在面臨一個重大選擇。
是要太子,還是要樑嘯?
這個選擇並不難。當初之所以與樑嘯結交,就是想尋求他們的幫助。保住皇后之位。如今目的已經達到,樑嘯已經成了阻礙,她怎麼可能爲了樑嘯放棄太子之位。
竇嬰冷眼旁觀,將館陶長公主的神色變化看在眼中,失望地搖了搖頭。館陶長公主見了,也不禁赧然。竇嬰一向自負。又以俠義自居,他肯定看不慣自己這種出爾出反,翻臉無情的做法。可是,他又怎麼能理解自己的難處呢。
在家族與義氣之間,孰輕孰重,他們有着不同的評價標準。
氣氛變得尷尬起來。館陶長公主立在庭中,不知道是該拾級登堂。還是應該就此結束,轉身就走。
竇嬰也不說話,只是眯着眼睛,打量着館陶長公主。館陶長公主被他看得越發不自在。她皺了皺眉。“王孫,你覺得我該怎麼做?”
“你願意聽麼?”
館陶長公主遲疑片刻。“我登門拜訪,就是要聽你的意見。如果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我豈能不納。”
“天下哪有那麼多兩全其美的方法。”竇嬰哼了一聲,充滿不屑。
館陶長公主更加尷尬,有些手足無措。讓她爲了樑嘯放棄太子之位,她肯定不願意。可是如果讓竇嬰反感,陳家以後還能依靠誰?這次與樑嘯交惡,以後再想得到他們的幫助,恐怕是萬萬不能了。
“王孫,你說吧,我該怎麼辦。”館陶長公主萬般無奈,只得放緩了語氣,軟語央求。
“太主,人生於天地之間,總有事必須去做,也總有些事千萬不能做。樑家於你家有恩,現在又是被你家牽連,你就算不能鼎力相助,也不能落井下石。這低價收購樑家田地的事,你就不要做了。”
館陶長公主點點頭。“那我高價收購行不行?”
竇嬰擺擺手。“你自己看着辦吧,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說完,他拍拍額頭,輕嘆一聲:“我還有些事,就不留你了。”
館陶長公主滿臉通紅。她知道,竇嬰對她很失望,等於是把她趕了出來。她羞愧難當,獨自出了門,上了車,徑直吩咐回府。陳須不解,追着車問道:“阿母,竇公怎麼說?”
“回家再議。”
——
竇嬰獨自一人坐在書房裡,面對着鋪開的竹簡和筆墨,閉目沉思。他的胸膛起伏,氣息也有些粗亂,不時的長嘆一聲。竇夫人推門而入,見他這番情景,幽幽地嘆了一聲。
竇嬰睜開眼睛,慢慢地轉過身,打量着夫人愁苦的面容。
“夫君,你要上書天子,爲樑嘯訴冤嗎?”
竇嬰點點頭。“兩個皇子都太年幼了,能不能活到成年,尚未可知。國家正是用人之際,樑嘯又不是出於私心,貶斥他,對朝廷不利。我受先帝遺詔輔政。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天子犯錯。”
“受先帝遺詔輔政?”竇夫人膝行而前,拉着竇嬰的手。“夫君,你現在還是輔政大臣嗎?”
竇嬰語塞,又強辯道:“沒錯,我的確不是輔政大臣了,就連現在的官位都是樑嘯幫我爭取來的。可正因爲如此,我更不能坐視不理。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落井下石的事我做不來。”
“夫君。我豈敢讓你落井下石。我只是希望你能爲考慮一二,莫要玉石俱焚。”
竇嬰喝道:“富貴我自得之,我自失之,也是天意。”
竇夫人還待再說,竇嬰沉下了臉,轉過頭。竇夫人無奈,只得退了出去,關上書房的門,倚着牆壁。掩面而泣。竇嬰提起筆,聽到屋外的飲泣聲,眉毛輕聳,有些猶豫。他想了想,咬咬牙,大聲說道:“大丈夫立身於世,但求無愧我心罷了。有什麼好擔心的呢。”說完,他鋪開竹簡,奮筆急書。
——
樑嘯起身,看着快步走來的陳須兄弟,再看看隨行奴僕擡進來的幾隻大箱子,大感意外。
“二位。你們這是……”
陳須擠出幾絲笑容。“哈哈,今天是來和樑君侯分家的。”
“分家?”樑嘯猜到了幾分,不由得眼角微挑。天子讓他搬到廬山去“靜養”,他已經猜到了天子要趕他長安的意思,所以着手處理茂陵的莊園。可是他沒想到天子這麼絕,居然連他在陳家的股份也要撤出來。莊園是不動產,股份卻是活水。每年幾百金的紅利是一個長線收入。
看來情況比自己想的還要嚴重一些。友誼的小船果然是說翻就翻啊。天子如此,陳家兄弟也是如此。
“是的,朝廷有意要將我家的鐵作收爲官營,這生意沒法做了。”陳須擺擺手,讓奴僕們將箱子擡上來,擺在樑嘯面前,上前將箱蓋一一打開。一摞摞金餅露了出來,在陽光下金光閃閃,晃得人眼花。
“本金一千金,今年的紅利五百金,再加上千金,算是我兄弟違約的賠償金。”
樑嘯掃了一眼,笑道:“這兒可不止兩千五百金啊。剩下的那些,又是作什麼用的?”
陳須搓搓手,把目光轉向陳蟜。
陳蟜哈哈大笑,上前拉着樑嘯的手,故作神秘的說道:“早就聽說君侯種的菜來自西域,味道鮮美,我們兄弟垂涎已久,只是一直沒機會嘗一嘗。如今君侯要去廬山養病,我們打算趁火打劫,將茂陵的那幾百畝菜田買下來。君侯,你開個價吧,不管你開什麼價,我們兄弟都要定了。”
樑嘯笑了起來。陳家兄弟笑得很假,但他們卻很夠意思。長安最好的地——號稱土膏的那種——是一畝一金,他現在擁有的土地,加上衛青送的一百畝在內,總共只有七百畝,陳家兄弟送來的金子至少有一千五百金,這個價格很厚道。
“感謝賢昆仲的美意。不過,我不能把那些菜地賣給你。”
“爲何?”
“其一,那些菜地不值這麼多錢。其二,我已經把那些菜地賣給別人了。”
“賣給誰了?”陳須鬆了一口氣,卻不敢表露出來。“可曾賣虧了?”
“趙國王彬。”
“趙國王彬?”陳氏兄弟互相看了看,都搖搖頭,不知道這個王彬是誰。
“就是宮裡王美人的兄長。”
陳氏兄弟一聽,臉色頓時不自然起來。王美人是陽信長公主剛剛送進宮的美人,很得天子寵愛。樑嘯把地賣給她的兄長,恐怕不是交易,而是送禮。既是想通過王美人向天子求情,又是對陳家在關鍵時刻不肯出手幫助的鄙視。他寧可救王美人,也不肯去求皇后。
“這個……賣了多少價?”
“沒要錢,送的。”樑嘯輕笑一聲:“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我現在不敢奢望太多,只想能在廬山靜養,不要再節外生枝。如果能用幾千金買個平安,還是值得的,你們說是不是?”
陳氏兄弟相對無語。這個耳光打得響亮。他們想用兩千金買心安,可是樑嘯差這兩千金嗎?他的確不如陳家有錢,可是他也不窮,根本不差這兩千金。
“不好意思,二位來遲一步。”樑嘯笑眯眯地看着陳氏兄弟。“本金和紅利,我都收下了,違約賠償金是我應得的,我也收下了。其他的還請二位帶回去。你們想吃新菜,以後可以去王家。我想,這一天不會太遠,聽說王美人好像也有身孕了。”
聽了這話,陳氏兄弟臉上火辣辣的,無地自容。
話不投機,陳氏兄弟也不好多呆,說了幾句沒什麼營養的話,便起身告辭。他們想留下那些買地的黃金,樑嘯卻堅決不收。陳氏兄弟無奈,只得帶着黃金怏怏而去。
樑嘯只用了三五天的時間就處理完了長安的產業,帶着家人趕往豫章。不搬家不知道家當多。初來長安時,只有他和老孃、李蓉清、荼牛兒四個人,衣食無着,現在離開長安,僅是留下的親近奴婢就有五十餘人。這還是將大量的農奴和田地一起送給王彬的結果,否則人數會更多。
一行近兩百人,三百多匹馬,一百多輛大車,浩浩蕩蕩的離開了長安。雖說樑嘯走得很低調,但收到消息的人還是不少。不少遊俠兒自發趕到城外長亭,爲樑嘯送行。
氣氛有些壓抑。曾幾何時,樑嘯是他們的偶像,激勵着他們從軍征戰,立功封侯。轉眼之間,樑嘯就因爲觸逆了天子被趕出長安,貶往豫章。富貴可期,可是富貴又是如此的脆弱,不由得他們不多加思量,是不是值得用生命和自由去換取這似乎不怎麼靠得住的富貴。
送行的人羣中不乏竇家子弟,竇嬰本人也親臨現場。事實上,這些竇家子弟之所以會來爲樑嘯送行,有很大原因是因爲竇嬰。
對竇嬰的到來,樑嘯非常意外。“魏其侯,你這麼隆重,我怎麼當得起。”
“當得起的。”竇嬰端起一杯酒,輕聲笑道:“你們雖然年歲相差甚遠,可是一見如故。我年紀也不小了。這一別,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樑伯鳴,滿飲此杯。”
樑嘯皺皺眉,覺得這句話有些彆扭,透着一股說不出的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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