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里外,調雖端坐在馬背上,身體隨着戰馬上下起伏,心情也跟着起伏不定。
追了五天,他越追越沒有信心。
作爲草原的主人,匈奴人從小就在馬背上生活,作戰時連續追擊或者逃跑更是常態。但是與漢軍作戰,遇到這種情況的機會並不多。就調雖的經驗而言,碰到全是騎兵的漢軍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追了五天,行程一千多裡,漢軍還沒有崩潰,更是他想都沒想過的事。
調雖參加過上一次的河南之戰,一時大意,被樑嘯燒了大營,直接導致匈奴大敗。從那以後,他就留下了心理陰影,但凡與漢軍作戰,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問問對方是不是樑嘯,有人甚至爲此取笑他,說他得了恐樑症。
每次聽到這種言論,調雖都很惱火,甚至大發霆。但是私底下,他自己也覺得他對樑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當初右賢王集結大軍攻擊大宛的時候,樑嘯率領千餘人,轉戰數千裡,在焉支山北,樑嘯以百餘老兵列陣,殺得他落花流水,隨後又將他的部落連鍋端,把他變成了喪家之犬。
每次遇到樑嘯,他都會打敗仗,而且敗得很難看。他覺得樑嘯就是他命中的剋星,豈能不怕。
這一次,他反覆確認,得知漢軍的將領不是樑嘯,這才鼓起勇氣追擊。否則的話,就算右賢王下令,他也不會追這麼久。
斥候說,漢軍大概在一萬人左右,一人三馬,裝備很好。他們一路向西,看樣子是衝着匈奴大軍的後勤輜重去的。調雖身爲大軍的左翼,任務就是保護大軍的側翼,防止漢軍突入後方,遇到這種情況不能掉以輕心。一是職責所在,二是漢軍的馬匹和裝備也讓他眼紅。如果能得到漢軍的裝備和戰馬,他的實力將得到極大的提升,再也不會有人敢當着他的面說他就是靠拍右賢王馬屁纔有今天。
調雖沒有直接發起攻擊,就是希望拖垮漢軍。裝備好,並不能保證漢軍不會遇到危險。在草原上,最危險的不是敵人,而是環境。調雖希望茫茫草原能陷住漢軍,給他創造機會。一旦漢軍迷路,不能及時找到水源,渴上幾天,他們很快就會失去戰鬥力。
然而情況大出調雖所料,漢軍似乎對草原很熟,居然長驅直入,一點路都沒有繞的到達了匈奴河。
聽到斥候回報的時候,調雖的心涼了一大截。漢軍找到了水源,就不會有飢渴的威脅。雙方兵力相當,他的優勢並不明顯,即使能取勝,恐怕也是慘勝。
調雖猶豫了好一會,還是決定發起攻擊,至少要拖住這些漢軍,如果讓他們繼續西行,右賢王身後的輜重部隊很可能遇襲,準備了幾年的戰事又將毀於一旦。上一次右賢王饒了他,這一次再犯錯,右賢王肯定會砍下他的首級。
希望漢軍的裝備能補償我的損失。調雖在心中暗自祈禱,下令加速前進,準備發起攻擊。
兩個時辰後,調雖趕到了匈奴河附近。
漢軍沒有走,山坡之上,戰旗飄揚,中間一面大旗,旗下立着十幾匹戰馬,似乎正在觀察戰場。離得太遠,調雖看不出那是誰,也認不出大旗上的徽號。
到目前爲止,雙方將領還沒有照面,只有斥候之間發生過小規模的衝突。馬鐙彌補了漢軍騎士的缺點,匈奴斥候已經沒什麼優勢可言,幾次衝突下來,他們不僅沒佔到便宜,反而損失了不少人手。最直接的後果是調雖到現在還不知道漢軍的主將究竟是誰,只知道不是樑嘯。
見漢軍以逸待勞,調雖皺起了眉。他現在面臨着不利局面,在對方選定的戰場,對方挑選的時機作戰,自己會很吃虧。即使如此,調雖還是下令列陣,只是離漢軍比較遠,足足有千步。
這是他的小伎倆。隔着這麼遠的距離,可以避免漢軍藉着坡勢加速,已方也無須逆勢衝鋒。如果漢軍主動發起進攻,那麼這千步距離也能給他足夠的反應時間。
一萬五千匈奴騎兵列陣,調雖統四千精騎自居中央,左右兩側各有三四千騎,負責駝馬輜重的留在後面,同時保持警戒,以免背後出現敵人。
李廣在千里眼中看到了匈奴的陣型,不禁冷笑一聲。這是匈奴人最常用的陣型。如果是以前,他沒什麼辦法可想,因爲他沒有足夠的實力與匈奴人對抗。可是今天不同,他底氣十足,勝劵在握。
他轉過頭,通過千里眼,與藏在山丘後的王恢進行戰前最後一次交流。很快,王恢讓傳令兵打出旗語,同意了李廣的戰術安排。
李廣收起千里眼,笑了笑。他相信王恢會同意他的安排。因爲他自己承擔了正面衝鋒的艱鉅任務,卻把側翼突襲的機會讓給了王恢,王恢又豈能不答應。
不過,最後結果是誰,還要看各人的實際能力,看誰能抓住機會。
李廣叫來了李敢。“去試試匈奴人的成色。”
李敢不假思索,拱手抱拳,撥馬向山下奔去,十餘名遊俠兒催動戰馬,緊隨其後。
李廣又叫來了李椒。李椒任武威太守兩年多,塞上的風沙吹黑了他的臉龐,也磨礪了他的意志。這次出征,他統領三千精騎獨領一軍,雖然沒有副將之名,實際上卻和王恢地位相當。
“你兄長早就封侯,你弟弟也是關內侯,我家父子四人,唯獨你現在還沒有爵位。”
李椒沉默不語,眼神卻非常熱烈。他當然知道這個事實,也爲此憋了很久的力氣。李廣這時候把他叫來,自然不是爲了鞭笞他,而是要給他機會。
“待會兒我會直接衝擊匈奴中軍主陣,王恢會衝擊右翼,你不要動,就在這裡等着,等一箭封喉的機會。明白嗎?”
李椒眼神微縮。“將軍,如果你們戰事不利呢?”
“不可能。”李廣冷笑一聲:“謀劃了這麼久,爲的就是這麼一個機會,豈能不利。你聽着,如果沒有一箭封喉的機會,你就等着,不可輕舉妄動,哪怕是老子戰死在陣中也不能隨意出擊,明白嗎?”
“將軍……”
“閉嘴,這是命令。”李廣喝道。他看了李椒片刻,又放緩了語氣。“一門四侯,而且全是靠戰功得侯,我不敢說後無來者,至少前無古人。小子,你不要壞了老子的大事。”
李椒眼眶溼潤。他當然知道李廣的用意。一門四侯固然好聽,但最根本的用意還是給他一個立功封侯的機會。封侯不易,如果沒有突出的戰功,這次他依然封侯無望。可是如果作爲勝負手出擊,甚至臨陣斬殺一兩個匈奴小王,他離封侯就近了很多。
“喏。”
“去吧。”李廣揮了揮手,示意李椒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李椒上馬,輕馳而去。
此時,李敢帶着十餘騎已經來到匈奴人的面前。他們不僅沒有放慢腳步,反而猛催戰馬,加速上前,直衝匈奴人的戰陣。
匈奴人大吃一驚。看到這十餘騎漢軍來到面前,他們還以爲是喊話罵陣,或者比武單挑以鼓舞士氣,根本沒想到這些漢軍居然是來衝陣的。
十餘騎就敢衝擊萬人大陣,任何一個思維正常的人都幹不出來。
可是,李廣就下了這樣的命令,而李敢和他身邊的遊俠兒也毫不猶豫的接受了命令,不得不說,他們的確有些瘋狂。而正是這樣的瘋狂給他們創造了機會。匈奴人根本沒有料到這個情況,等他們發現情況不對的時候,李敢已經衝到了他們面前。
李敢張弓搭箭,一口氣連射三箭。
箭矢離弦,瞬間飛躍三四十步,三名匈奴騎士還沒反應過來就中箭落馬。
李敢等人策馬殺到,兩名手持長矛、戰刀的遊俠兒猛踢戰馬,搶到了李敢的前面,怒喝一聲,撞入匈奴陣中,手起刀落,將兩個目瞪口呆的匈奴人砍倒。
他們縱馬狂奔,以最快的速度向戰陣深處楔入。刀矛在前,全力突進,弓箭手在後,手不停揮,射出一枝又一枝的利箭,將那些最先反應過來的匈奴騎士射殺。
對騎兵來說,列陣只是做好了衝鋒的準備,離戰鬥還有一段距離。匈奴人不像漢軍,有比較嚴整的戰陣,他們更自由,更鬆散,騎兵與騎兵之間往往保留一定的距離,足以容一兩騎快速通過。這樣既是爲了便於衝鋒,也是爲了讓陣勢變得更大,以壯聲勢。
可是,今天他們遇到了意外情況。在他們根本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十餘名漢軍騎士居然就這麼殺了進來。他們打馬狂奔,從騎士與騎士之間飛馳而去,射出一枝枝羽箭,將一個又一個匈奴騎士砍倒在地。
匈奴人亂作一團,但只有那些看到了漢軍騎士的人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其他人並不清楚。等漢軍殺到他們面前時,他們想做出反應也遲了。戰馬沒有加速,面對全速衝鋒的漢軍騎士,飛馳而至的羽箭,匈奴人甚至連刀都來不及拔出來,就被箭射中,被戰刀砍中,發出驚駭的慘叫。
李敢等人如入無人之境,那些端坐在戰馬上,只來得及露出驚訝眼神的匈奴騎士就是一個個活靶子,任由他們殺戮。他們身後,一個接一個匈奴騎士倒在血泊之中,亂作一團。
恐懼,迅速擴散。
等調雖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李敢等人已經深入匈奴戰陣百餘步。慌亂像水波一樣在他們身後散開,越來越多的匈奴人叫喊起來,號角聲也響了起來,匈奴人試圖調整戰陣,阻擊這些不速之客。
李敢收起弓,拔出戰刀,厲聲大喝:“兄弟們,爽不爽?”
遊俠兒們齊聲吶喊:“爽!”
“怕不怕?”
“怕個鳥。”遊俠兒們哈哈大笑,再次猛踢戰馬,加速前進。
“痛快!”李敢也放聲大笑。“胡狗不過如此。兄弟們,我們殺個痛快!”
“喏!”
李敢策馬上前,衝在了最前後,說話之間,他將戰刀揮舞得車輪一般,接連砍倒幾個匈奴騎士。鮮血飛濺,很快就染紅了他的臉和甲冑,就連戰馬都沾了不少血滴。
遊俠兒們緊隨其後,齊聲怒吼,肆意殺戮,一路潑灑着鮮血。
居於大陣中部的匈奴人看着突然出現眼前的血人血馬,錯愕不已。開戰了?可是爲什麼沒有聽到號角聲。這些人滿身是血,是人是鬼?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倉促之間,不少匈奴人都沒搞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稀裡糊塗的做了刀下鬼。
匈奴人的中軍有四千餘騎,戰陣寬約四百步,縱深約兩三百步,李敢等人一鼓作氣,乾淨利落的衝透了匈奴人的戰陣,出現在中軍大陣的後方。
遠處的後陣騎士驚訝的看着這一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後軍主將一邊命令戒備,一邊吹號詢問情況。一時間,號角聲此起彼伏,亂作一團。
李敢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撥轉馬頭,向中軍大陣的另一側衝去。
“兄弟們,我們殺出去!”
“喏!”遊俠兒們也被鮮血刺激得亢奮無比,腦子裡只剩下殺戮,根本沒時間考慮李敢的命令是不是合理,他們只知道跟着李敢,李敢殺向哪兒,他們就殺向哪兒。
李敢等人像旋風一般,繞到另一側,再次一頭紮了進去。
這一次,他們是從匈奴人背後殺來。匈奴人聽到號角聲,知道出現了意外,但是究竟是什麼意外,他們並不清楚。正在慌亂之際,敵人從背後殺了過來,頓時手足腳亂,驚恐成倍的放大。不少匈奴人聽到身後的喊殺聲,第一反應不是戰鬥,而是避讓。
面對突如其來的未知危險,這是人最本能的反應。
李敢的這一次衝鋒更加輕鬆,他們迅速殺透了匈奴人的戰陣,帶着一身鮮血,在匈奴人驚恐的眼神目送下,飄然而去,徑直來到山坡上,來到李廣面前。
李敢將左腳從鐙中取出,橫架在馬鞍上,擦去戰刀上的鮮血,大大咧咧的說道:“胡狗易與爾。”
漢軍將士已經看到了這一幕,聽到這句話,更是熱血沸騰,士氣高漲,不約而同的看向李廣,恨不得立刻投入戰鬥,就像李敢他們一樣,痛宰胡狗。
李廣微微一笑,抽出戰刀,向前輕輕一指。“擊鼓,開始衝鋒!”
“喏!”傳令兵舞動雙臂,擊鼓了戰鼓。戰鼓聲迅速傳遍戰場,漢軍騎士輕踢戰馬,開始小跑衝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