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夏,毗鄰渭河的長安城北人潮涌動,此起彼伏的口令聲響徹天際。
民夫揹負着沉重的纖繩,面紅耳赤咬牙切齒的死命拉扯,內史府的差役拽着纖繩頭扯着嗓子喊號:“天子命我造王城,關中黔首百萬出,天子赦令不可違,兄弟們跟我拉呀!”
“嗬嗬嗬……”
聲嘶力竭的咆哮傳遍原野,放眼望去幾十萬人頭頂烈日拉縴繩拖拽巨大的樓船緩緩駛入碼頭,漢承秦制集合夏商周三代以來徭役之合,軍役徭役法條之嚴超乎想像,皇帝詔令出京師,七天之內關中百萬民夫盡出。
漢律規定,五大夫及以上高爵者免徭役,尋常小徭役可以用更賦代替,但是在百萬人級的大徭役面前沒有赦免,五大夫以下無論你是豪強地主、商賈鉅富、驕傲自矜的儒生,亦或是是好勇鬥狠的遊俠兒,都必須匍匐在森嚴漢律鐵條之下,逃避小徭役的耐爲鬼薪白粲,躲避大徭役至少要罰髡鉗城旦舂。
長期逃徭役或者鼓動他人一起逃徭役,只要被發現沒有二話,依照漢律論罪當死!
斬首、棄市、腰斬,一道道斬刑殺氣騰騰,漢律之下不問親疏不辨貴賤,沒有人敢說漢律不公平,淮陰侯韓信橫死,周勃險死,周亞夫冤死,樑王彭越的首級曾懸掛在天下腹心的雒陽城門上示衆,多少大逆無道的造反諸侯王,坐死罪的列侯貴胄屍體堆積如山。
大漢帝國律法森嚴不是儒生打嘴炮,而是用屠刀殺的屍山血海積骨如山鑄就出來的,論功勞你比能比韓信、周亞夫更偉大嗎?
如果不能,那麼挑戰漢律只有一個結果。
死!
強大的動員力,強大的執行力,強到極致的基層組織力,這就是大秦帝國稱霸天下的秘密,也是大漢帝國威震八荒的真髓!
漢律貫徹到極致的公平,只有皇帝少數時候干涉可以暫時改變,比如晁錯挖太廟暫時免死,但終究逃不過百官列侯處心積慮的殺意,觸犯漢律而可以不受死,就要做好被人用不講規矩的手段殺死你,所以時人沒有爲晁錯喊冤的,因爲他離間天子兄弟子侄之情,直接逼反楚王劉戊,間接逼死齊王劉將閭,又挖太廟觸犯大不敬罪當死!晁錯死的不算冤。
百萬民夫奉天子命來服徭役,拉着纖繩拖拽一艘艘大船駛入長安城外的內河港口,渭河裡相同的大船還有十數艘之多,遠處千帆飄動影影綽綽難辨虛實。
咚咚咚!
長安城北已是人山人海的盛況,隨着關東的石料一批批運來,太子持天子節詔下達詔命,關中百萬戶必須每戶出一丁共修王城,隨即關中百萬大徭役徵發而起。
一百萬人是什麼概念?修秦王陵的驪山刑徒足有七十萬,修長城的徭役是三十萬人,百萬人等於兩者的總和。
如此大規模的徭役徵發是自秦滅以來前所未有的,太祖高皇帝修長樂未央二宮,造長安建長陵加起來的徭役也沒用日次多的人。
太子一令出,頓時關中震驚,天下騷然。
朝野上下一致反對大規模徭役徵發,更有激進者直斥此爲亡秦之兆,天下洶洶言論涌入長安城,如雪片般的奏報涌向長樂宮,以及遠在甘泉山的林光宮。
百官公卿們震驚的發現,向來討厭大動靜的竇太后竟然不發一言,即使甘泉山林光宮的天子也沒有絲毫動靜,兩宮靜謐無聲彷彿熟睡不醒。
三公九卿熟知內情閉口不提半個反對的字眼,在羣情激憤天下騷然的前提下,徭役竟然安安穩穩的渡過整整兩個月,印象中暴秦修秦王陵裡動輒鞭撻,肉刑,腰斬的苛法沒有一分落在民夫身上。
不但沒有落下,一個月徭役結束沒有民夫返回家園,反而更加積極的投入更多的沉重工程。
沒有人勞累過度而暴斃也沒有人因爲營養不良而死去,工地上聽不到抱怨和憤恨,沒有消極怠工反而個個積極進取,令人不可思議的自律性就發生在百萬民夫的身上。
有些巨大的石塊體積龐大,足有三丈見方重達數萬斤,幾個民夫趕着二十多頭牛拖動纖繩緩緩帶起巨石,墊在巨石下的木頭墊在地面上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老牛們使出吃奶的力氣死命往前走,而民夫們則負責拽出巨木拉到局勢前面繼續拖拽着。
工地上到處可見類似的場面,四頭牛拖拽着八個輪子的加長牛車,改裝過的平板車變成可以載重物的木製車廂,鑲嵌上幾塊鐵板增加強度就可以裝載砂石,青磚和石灰。
咚咚咚……鐺鐺鐺!
長鳴的擂鼓聲忽然變爲清脆的鳴金聲,所有民夫自動停下手中的夥計,在北軍正卒的指揮下排好整齊的隊伍,然後緩緩駛入遠處的露天食堂。
鄭通領着隊伍頭,他身後帶着南莊二百多號男丁來服徭役,他這一隊人裡足有一千號人,每個民夫隊長都領着一塊腰牌,上面刻着鍍鋅的刻字編號,號碼是對應的每支民夫隊伍的露天食堂編號,食堂裡定時定量供應便餐,標準竟然是平陽侯府的一日三餐。
“洗手啊!洗過手才能打飯,誰不洗手被抓住了,午飯就別想吃了。”
食堂的伙伕頭滿臉橫肉,拿着大馬勺罵罵咧咧,一雙牛眼不時掃過隊伍裡一個個邋遢的混小子,看到那些混球畏畏縮縮的躲在隊伍裡,大罵道:“許癩頭,再讓我看到你偷饃饃,打折了你的爪子送官去。”
“不敢不敢。”許季捂着腦袋賠笑,同行的漢子們嘿嘿低笑起來。
鄭家二房的長子,鄭通的從弟鄭睢從集水池裡洗過手,胡亂甩甩手上的水漬湊上前,立刻被大馬勺嚇唬退回去:“鄭家的臭小子別湊過來,還不過去好生排隊!”
“切!怎麼又是魚湯,天天喝魚湯都喝膩了。”鄭睢頓時興趣缺缺的走到隊尾,不一會兒隊伍長長的排列成四隊延伸開。
每個人發一份竹製飯盒,盛放着一碗從渭河裡撈來的鮮魚湯,大鍋燉煮爛熟的蔬菜燉肉,還有三個足有拳頭大小的雜麪饃饃。
一口直徑一丈深一丈的大鍋裡煮着這一千號人喝的湯,這個季節大船下去一網可以撈到上千斤各種魚類,前一天傍晚捕來的魚分給若干個食堂,庖廚們也沒功夫剮魚鱗去魚鰓除內臟,用水沖刷幾遍直接丟到大鍋裡架起火燉煮,就這樣一燉到次日的中午給他們喝。
俗話說的好,千滾豆腐萬滾魚,淮南王發明的豆腐被帶到長安以後,立刻被應用到徭役的民夫飯食裡,豆腐魚因爲耐煮好處理而成爲標配,可是在好吃的東西連吃兩個月也會發膩。
胖胖的伙伕頭一勺子撈下去,鍋底的豆腐魚連同湯水被舀上來,第二勺纔是純粹的泛白的魚湯,這一菜一湯三個饃的分量十足,魚湯裡的豆腐魚還可以當一道菜。
“我看看今天這又是什麼亂七八糟的蔬菜,噢!有菜豆,豆芽,蘑菇,竹筍,還有豬血。”
“肥肉片子可真多,這呂廚子不會中飽私囊了吧!”
幾個年輕人端着飯盒左挑右撿,被鄭通瞪了一眼低聲斥道:“就你們話多!快點吃飯抓緊歇息,咱們只有半個時辰休息時間。”
旁邊吃飯的民夫可沒有他們挑肥揀瘦,三下五除二把午飯吃個乾淨,繳回飯盒直奔避開陽光的陰涼處睡覺,去晚了就排不到休息的好位置,只好拿着衣服蓋在頭上勉強抵擋夏日的太陽。
指揮所裡的留守官僚們也在吃飯,後廚爲他們準備的小竈與外邊民夫吃的差距不太大,無非是多了四個涼菜,四個燒菜,喝的是一模一樣的豆腐魚湯,吃的依然是雜麪饃饃。
在工地上忙碌兩個多月,許多人曬的皮膚黝黑鬍鬚亂糟糟的,他們這幾個月都沒有回家休息,太子特別准許他們的沐休可以累計下去,事成之後還會酌情補貼些沐休,所以官吏們爲了這個大工程也是拼了。
曹時的形象只能說稍好一些,他比在場的人幸福的多,隔天就可以回家歇息一夜,第二天晚上就在指揮所里弄個牀鋪湊合着,三公九卿們有朝政要處理,所以改爲輪流值班制度,每個大臣輪班值一夜,全天負責督辦當天的事物。
“累啊!”
中尉寧成今天值班,昨晚在宮禁裡陪着三公九卿研究新城計劃直到大半夜才得空休息,今天一大早就爬起來精神抖擻的來坐鎮,衣不解帶忙乎五六天沒回家,身心疲憊的連句話都不想說。
“走的路太多身體受不住,泡泡腳就能舒服一會兒。”曹時拿了快熱毛巾敷在臉上躺着不動。
寧成答了一句表示同意,揮手招來小吏取木桶熱水輕車熟路的操作,雖然立場的緣故讓他和平陽侯不太對付,但是他還是很佩服這個人的才能和品行,起碼沒有長安列侯遮奢豪潑的惡劣性子,爲人謙虛低調很少說難聽的怪話。
兩個人簡單的交流幾句公務上的事宜,知道如此大的工程也不是三五日能見分曉的,做大事必須有足夠的耐心和恆心,寧成就是十幾年如一日做一件事才起家的,心裡很清楚做事要不急不躁認準方向要死不鬆口,只是這種心得不好好平陽侯交流。
平靜的午休過去,正當擂鼓聲重新響起的時候,太子急匆匆的走進指揮所,見到曹時慌忙站起來行禮,擺擺手急切說道:“城南的宗廟翻新今天破土動工,我已經把皇祖母和母后都請過去觀禮,你趕快跟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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