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侯府時遇到陳叔,老人家看到曹時揹着長弓縱馬而來的姿勢,忍不住開懷大笑:“君侯的騎術訓練初見成效,勤加修煉三年五載就可以疲憊北軍的騎士了。”
“陳叔別取笑我,自從練了軍用騎術,我覺得和幾位騎術講席(老師)的差距越來越大了。”曹時見過幾個老卒騎着戰馬手持短矛突刺的姿態,簡直像歐洲重騎士衝鋒一樣帥的掉渣,他這個連騎馬端槍的正確發力姿勢都沒學會的菜鳥差的還很遠。
老人家笑呵呵地說道:“君侯吩咐老僕打發依附侯府的書生回鄉,每位書生領一百錢,蒸好的饃打包帶走十個,君侯對書生真是好,老僕見有幾個窮書生含着眼淚依依不捨的走。”
“對書生們施以恩惠也是於己便利,將來世人傳頌太公的功業需要書生們用心記載,拔一毛而利百世的買賣不要太賺。”曹時對此得意的很,漢儒在儒教發展過程中起到巨大作用,儒教的大部分典籍都來自這個時代的儒生們口述筆錄,漢儒說的就是後世研究記錄的,這作用得有多麼大。
陳叔頓時恍然大悟,看書生們感激的模樣想必是不會有差的,想到平陽侯的功業名傳千古,老人家忽然覺得給的恩惠太少了點,應該每個人奉上一萬錢的厚禮,給的錢越多就應該越感激纔對。
老人家估摸着說出口會挨訓,捏着雪白的鬍子決定轉移話題方向:“大部分書生領着錢走了,但還有幾個死活不願意走,說是要投效侯府做君侯的教席,老僕不懂書生們的說辭,就把名錄給奉上來。”
一卷竹簡上些着六個人名,下面標有出生地平生所學等簡單的記錄,曹時一目十行的掃過去忽然停在一個人名字上:“齊人主父偃,學自縱橫家?姓主父的人很多嗎?”
陳叔想了想搖頭道:“這個姓很生僻,河東郡內應該沒有,想必齊國應該是有一些的。”
“主父偃縱橫術,今年三十二歲,應該就是他本人了。”他還不至於忘記那個倒行逆施的主父偃,睚眥必報得志猖狂機會是他的標籤,不過這都和他沒有太大關係,左右無事見見這位奇人也無妨。
第二天上午六名書生被請到侯府的偏廳裡用餐,既然是求入侯府教席就得依照規矩展示自己的才藝,這有點像後世大企業招聘精英人才的面試,能力才藝要通過談吐準確表達出來。
只可惜這些書生的表現讓人失望,無論學儒還是學法都喜歡搖頭晃腦的誦讀經文,隨便挑幾篇古文讓他們註解,要麼吱吱唔唔不知所云,要麼解的亂七八糟讓人一頭霧水,真才實學實在令人懷疑。
前面幾個人垂頭喪氣的離去,到第五個人聲稱學黃老二十五年,除了拿《道德經》掉書袋以外,時而能蹦出幾句治大國如烹小鮮的經典字眼,曹時讓他以漢朝邊疆守衛爲題做簡要策論,這書生立馬啞了火。
幾個失敗者離開時也沒有被苛待,曹時命陳叔贈予幾位書生二百錢,饃饃二十個返回家鄉繼續攻讀書籍,若來日修學有成還可以來侯府面談一次,幾位書生感激的大禮拜謝口稱曹時是“仁厚君子”,而後歡喜地離開了。
只剩下最後一位中年書生立於堂下,此人不慌不忙對失敗離去的書生熟視無睹,整理儀容深揖道:“齊人主父偃,學縱橫術十八載遊學燕趙不能爲王所用,聽聞平陽侯海內賢德之士,特來侯府競爲教席。”
“主父生最崇敬哪位古人?”
“在下最崇敬魯連子。”
曹時心裡暗笑此人投機取巧,淡淡地問道:“那麼,主父生最希望成爲哪位古人?”
主父偃狐疑地望向堂上的年輕君侯,低聲說道:“當是張子、蘇子。”
張子是張儀,蘇子是蘇秦,只有縱橫士纔會稱呼張儀、蘇秦時加一個“子”字,因爲這倆人名聲非常之爛,名聲爛的程度堪比被罵最多的商鞅。
但這二人又沒有商鞅治國的功績,而且漢承秦制繼承了商鞅的法制主體結構,因而在當代學術界就喜歡揪住張儀蘇秦大罵,於是這兩人就淪爲百家唾罵的典型小丑。
“主父生的人生志向是什麼?”
主父偃像踩到尾巴的貓立刻警覺地擡起頭,這些年每次提起個人志向都會被人譏笑,每次被羞辱的記憶太深刻以至於形成條件反射,好在他即使發現地方不對,立刻垂下腦袋:“在下的志向是出將入相。”
每次提起志向,主父偃會感覺心裡很虛,縱橫士的老祖宗被罵,縱橫家當然也要跟着遭殃,主父偃在齊地混的非常糟糕,他本人的性子雷同張儀蘇秦一般喜好誇誇其談,於是喜好無爲的黃老學派討厭他,儒家法家譏笑他,墨家厭惡他們挑弄是非,兵家陰陽家對他敬而遠之,他又不屑於農家小說家廝混,只能哀嘆自己時運不濟無人可用。
等了一會兒沒聽到奚落聲,心裡悄悄鬆了口氣擡起頭看到年輕的君侯閉口不言,跪坐在側邊的文師樊它廣忽然說道:“既然主父生心懷大志,當讓知道我侯府地小人少容不下大志者,此志向與主父生所求的職位差距頗大。”
主父偃昂首挺胸義正詞嚴地說道:“古人曾經說,治國之道要從小事做起,如果我能在君侯府內治好一府,就爲治國術積累了小小的一步,日積月累水滴石穿終有成功的那一刻。”
樊它廣瞪了一眼:“主父生說錯了!教席和侯家丞不是一回事,教席只是負責傳授知識,無法治一府更無法積累治國之術的經驗。”
主父偃面不改色地拱拱手:“在下知道這個道理,這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比喻,即使做爲侯府的教席也沒關係,只要君侯能看重在下的治術,將來若有機會推薦在下去安邑爲郡國官吏,以在下的才能,不出十年必定可以成爲二千石的高官。”
被揭穿老底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吹起牛來不帶打草稿,兩千石至少是一郡的軍政大員或朝中重臣,主父偃一張嘴就是二千石的封疆大吏,彷彿做個重臣如探囊取物輕鬆搞定。
樊它廣極不喜歡主父偃誇誇其談的口氣,這讓他聯想起那段不願回想起的歷史,誣告他爲通姦生子的侯府舍人,就如這主父偃的脾性似的喜好誇誇其談,張口就是大志在懷做起事來成竹在胸,先代舞陽侯樊市人就被他的言辭所蠱惑聘他爲侯府舍人,可是他混了十幾年依然只是個侯府舍人一事無成。
當時他也很不喜歡那個舍人,於是斥責他混跡於侯府尸位素餐,不爲侯府謀絲毫利益的蠹蟲,因爲這次不經意的辱罵成爲那個舍人誣告他的動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樊它廣下意識的認爲主父偃也是那種奸險小人。
曹時想了想說道:“主父生在齊國學習多年,後來又遊學到趙國求官而沒有得到重用,不知道可有想過原因?”
“諸侯王醉心酒色不能重用賢人,將來一定會爲昏庸的舉動付出代價。”主父偃拱手一禮傲然肅立,強烈的自尊心讓他覺得沒必要對質疑自己的廢侯太過尊重。
“輾轉十數年求於諸侯王而不用,於是來到河東求於列侯,未入侯府就期望被君侯舉薦到安邑,主父生這樣的行爲又怎麼能在侯府裡安心的做事呢?我想第一位拒絕招募主父生的諸侯王或許是無意爲之,但接連二三被拒絕招募就與主父生的想法有關係了。”
樊它廣嚴厲質疑他的誠意,口口聲聲說賢達卻用了十幾年纔到河東,誠意不足的人在任何地方做事都不能全力以赴,既不能同舟共濟也不能共患難的人,侯府是不敢收也不能收的。
“你……”主父偃氣的渾身發抖對樊它廣怒目相視,他平生最恨被人質疑和嘲諷,最讓他接受不了的是對方說的很有道理,忽然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三番四次被拒絕的理由極有可能是這樣,他開始後悔自己好高騖遠十幾年,如果當年聽恩師的勸說腳踏實地在齊地從官吏做起,或許此時已經成爲齊國二千石的大人物。
但世間沒有後悔藥,他已經沒有後路可以退,如果不能博得二千石的地位,他這一生就徹底完蛋了。
曹時笑眯眯地阻住爭吵:“主父生是有才華的人,文師不可對有才華的人無禮。”
“喏!”樊它廣朝主父偃無聲的拱手算做道歉,主父偃面無表情的回禮,並向平陽侯投來一道感激的目光。
曹時說道:“主父生是有才華的人,這樣的人如果埋沒在鄉間數位可惜啊!可我只不過是個無職無權的列侯,不能滿足主父生的舉薦請求,只好贈予五百錢作爲遊學的旅費,希望主父生學得上乘的治國之術被舉爲孝廉。”
主父偃失望怔忡在原地,好半天才頓首施禮道:“多謝君侯的美意,吾之所學還沒有展示於君侯看,請容許在下一展所學也好無遺憾的離開河東。”
這個提議說明他還是不太甘心,主父偃潛意識裡仍然堅持認爲自己是有才智的高人,看不上他的都是愚昧的蠢材,我向你展示畢生所學的智術讓你將來爲沒有得到我而後悔沮喪去吧。
曹時纔不會給他機會,當即說道:“主父生一展所學到不用太急,如果它日能成爲二千石的高官,天下黎民都會擦亮雙眼看你的治國術,不如我留下一個問題,主父生以此爲論多做思量,或許他日可在天子御前一展才華。”
“君侯請說。”主父偃大袖一甩倒揹着手,那意思是有什麼難題儘管說出來,我主父偃是絲毫不怕的。
見他如此自信,曹時笑笑也不在意:“古人常說堯舜無爲,垂拱而治天下,不過那時天下方圓不過幾千里,人丁不過數十萬口,自從三代以降君王們代**拓分封子息立諸夏,而後春秋戰國分爭不休直至秦滅六國一統天下,彼時人丁繁衍數十倍於古,耕作土地數十倍於古,財稅所得數十倍於古。
可是肥沃的土地已經被人開拓出來,餘下的只有毒瘴橫行或寒冷偏遠無法耕作的土地,試問再過幾十年人丁繁衍到今日數倍,而耕地開拓漸止的時候,該如何治理天下讓天子致君堯舜,垂拱而治天下?如果遭逢水旱蝗災橫行,瘟疫爆發以至於糧食賣到幾千錢一石的天價,面對這樣的危機又該如何治理國家,保護漢家江山社稷不至毀於一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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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某某生是姓名與先生合併起來的簡稱,比如安期生、伏生、胡毋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