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寶如始終不說話,臉色更加難看。
“劉明死後那些樑國死士也是你暗中支持在通往甘泉宮的路上伏擊朕,這一點張湯在審問中也查到了。”劉徹的聲音裡沒有太多的情緒,只是在陳述。
“我哥哥不該死的。”劉寶如的聲音很低,她低着頭,眼中卻出現不甘的仇恨,“他不可能自己想到自殺。”
“劉明不是朕逼死的。”劉徹的瑞鳳眸在提到劉明之死的一剎那鋒銳異常。
這一次大規模的審問讓劉徹獲得很多意想不到的情報,包括當年有人利用了劉明的死讓他陷入最大的皇位危機。這個人他沒有想到也從來沒有懷疑過,因此也就在得知的一瞬間充滿了恨意。
“是不是也已經不重要了,我已經失去了我的父親,哥哥,現在還是去了我的丈夫和三個孩子”劉寶如淒涼的笑,“我的孩子有什麼錯呢,罷了,我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用來贖罪了,你還是不肯放我走嗎?”
“你當時向劉遷進言綁走朕的皇子時有沒有想過他有什麼錯?”劉徹冷冷的斜睨着劉寶如反問,“放你走?哼,那豈不是又要留下無窮後患?”
“我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在也不可能有心與你作對。十哥,放我回樑國吧,終生囚禁也好,永不入京也好,我真的很想回故國,十哥,我知道錯了,求你了。”劉寶如說着跪了下來,眼眶紅了,聲音有些嗚咽。
劉徹沉默了,站在柏梁臺高臺邊緣,良久才說:“你起來吧,祖母太皇太后的遺命對你多有照拂,朕尊重她的遺命,不會讓廷尉府審問你,也不會把你留在詔獄。”
劉寶如的目光閃了閃,擡起頭有些驚喜的站起身,她的內心一陣狂喜,無論她現在做什麼,只要她回得了樑國,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她一定不會讓劉徹高枕無憂,等着吧。
“寶如,你來。”劉徹負手未動,聲音彷彿散在風中,“你看看這裡。”
劉寶如已經鬆了一口氣,慢慢走到劉徹身邊順着他的目光看下去,高高的柏梁臺下長樂未央的盛景盡收眼底:巍峨殿宇和青瓦飛檐連綿成片,太液池的水面粼粼碧藍猶如天鏡;未央宮中軸線上的兩座闕樓複道行空躍入眼簾,宏偉的宣室殿昭示着天下最偉大帝國榮耀和光輝。
“你看,這是什麼?”劉徹的聲音淡淡的,用下頜點點最中心的宣室殿宇。
劉寶如看着俯覽的漢宮盛景卻不明白劉徹的用意,帶着一點不解側頭道:“這是未央宮。”
“不,這是權力。”劉徹認真的回答。
劉寶如怔了一下就見劉徹向後退了一步看着她道:“權力一直都在這裡,奢望它的人從來都不會死心。就像你,劉寶如,你也是劉家的人留着與朕一樣冷酷的血,朕殺了你全家,你根本就不可能死心離開。”
劉寶如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臉上瞬間出現了驚恐的神色:“你……”
“朕告訴你什麼是權力。”
劉徹面容冰冷,他向前一步劉寶如就不由自主的後退一步,只是她的身後已經沒有太多的後退餘地,未裝上雕欄的柏梁臺邊緣,她已經有半隻腳踏空。
“權力就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劉徹眯起眼睛說,“朕特別想讓你死,想的都不願假手於人。”
“你,你……”
劉寶如什麼話都沒說出來就被來自身前的一股力量推了下去,她睜大雙眼死死的盯着高臺上的那個人,下一刻沉重的落地聲就從柏梁臺的下方傳來。
劉徹仍舊站在原地,目光放遠俯瞰着他的漢宮和長安。來自四面八方的風鼓起他寬大的星月玄黑袍袖,吹起他美玉明珠冠兩鬢的青絲——孤傲,冷毅,雄視天下。
元朔四年六月,淮南謀反案最終以牽連四萬人爲代價結束,在這些人中劉寶如畏罪跳臺自盡,劉陵詔獄中被鴆酒賜死,很多被押往長安的貴族梟首或腰斬,當然還有像淮南王一家那樣服毒自盡的皇族。元朔四年七月,衡山王謀反議案塵埃落定,三萬人受到牽連殞命。而王謀反下場慘烈,從此天下藩王惶恐諸侯畏懼,再不敢有造次之心。
這一場政治清理洗的很乾淨,對劉徹而言是一件稱心的事情。不過在這場清理中劉徹也得知了很多之前不知道的事,其中有一件就是劉據的死亡真相。
劉徹驚訝的同時是憤怒的,也帶上了深深的恨意。但是這件事他沒有公開,也沒有立刻處理,十幾年的帝王生涯讓他很清楚什麼時候做什麼事能帶來更好的效果,他還是需要忍耐,只不過他的忍耐會讓對方付出更大的代價。
七月下旬,劉徹開始籌備遠征匈奴的戰事。雖然早幾年他就已經重用了陳嬌推薦的桑弘羊推行一系列農政改革鹽鐵專營,但是幾次對匈作戰還是令國庫耗費巨大。劉徹這一次打算與匈奴來一場大戰,因此他需要兩到三年的準備時間。
這些準備不禁包括錢糧馬匹的調撥,還有忠君儒學的推進和皇權、神權的加強。劉徹打算採取司馬相如和公孫弘提出的封禪措施,加強皇權對帝國和臣民的控制。
九月下旬,江都王劉非前來長安朝覲。
得到這個消息的劉徹正在廣明殿裡欣賞樂府新排的歌舞。此時上演的一曲《雲中君》。
壎聲響起,紅氈地面,幾個舞姬綠裳白紗,漫舞而出,中間一個俊秀少年,綠衣華裳,衣角綴滿嬌豔的絹花,面帶半邊銀色面具身姿纖細十分動人。那少年微微側身,舞姿簡單,不過略動手腳而已,卻極爲飄逸灑脫,眼波流轉更是異常魅人,正是樂府新晉的紅人李延年。
只聽李延年一邊起舞一邊曼聲唱道: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龍駕兮帝服,聊翱遊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
覽冀州兮有餘,橫⒂四海兮焉窮。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劉徹靠在曲木倚靠上,單手支腮欣賞着歌舞,得到曹小北在耳邊的小聲稟告,微微笑了笑,很隨意的念道:“這是坐不住了嗎,呵,江都王這兩年終於有點長進了。”
曹小北低着頭不敢接話,只是靜靜的聽天子的吩咐。
“準他入京,朕也有點事告訴他,讓他自己處理。”
劉徹隨意的擺擺手讓曹小北退下。又聽了一會歌,側頭很有興趣的問立在身後的霍去病:“去病,你看這些歌姬如何?”
霍去病從淮南迴來後就一直在劉徹身邊做侍中,劉徹很喜歡他,儼然有帶在身邊悉心培養的意思,出入大殿時常都會教他一些東西。
劉徹問的有點突然,霍去病在這些聲色方面又實在是少年心性——對歌舞女人沒什麼興趣的同時連關注都懶得關注,倒是聽着這曲子有些出神,被劉徹一問才愣愣的看了兩眼那些在舞池中起舞的歌姬舞女。
樂府的舞娘歌姬都是精心挑選出來,能到天子面前獻技更是出類拔萃,一個個舞姿妖嬈曼妙,眼波嫵媚多嬌,又說不清的豔麗多情,風流婉轉。
“恩,挺好的。”霍去病挑了一下眉毛,好像刻意多看兩眼這些舞娘就要不舒服一樣,臉上都帶上一點點紅暈。
劉徹看着往日虎頭虎腦無枉不懼的少年此刻竟然有幾分羞澀便覺有趣,笑道:“去病,男子漢立於天地萬軍之中無懼無恐,怎麼對這些玩物反倒不適疏遠。”
霍去病聽聞也有些慚愧,他也不希望自己有什麼畏懼,更別說只是幾個漂亮女人了。可是年少畢竟是年少,不會有人在每一方面都如魚得水,他還是有些不適應,只低頭道:“喏。”
“朕看這些女子也不錯,你去選兩個。”劉徹望着舞池說。
“啊?”霍去病一驚,擡頭看着劉徹真是有點尷尬了。
“怎麼?”劉徹又回過頭來,有些不悅的蹙眉,本想讓他克服對女子的不適,不過看到霍去病雙頰微紅滿臉的不自在,劉徹最後還是笑了,“罷了,你畢竟還小。選兩個帶回去給你舅舅吧。”
霍去病小松一口氣,但聽天子又要讓他選女子送與舅舅便顯出幾分少年的神態,猶豫道:“陛下,我舅母有身孕了,這個不太合適吧。”
劉徹只道:“有什麼不合適,衛青一向不在這些事上打算,前次的兩個待妾還是朕賜的,堂堂大漢的紫帶金綬大將軍,家中沒幾個待妾怎麼說的過去,不知者還以爲是朕薄待功臣。”
朝堂權術年少的霍去病不甚明瞭,雖因敬重天子認爲他的話極有道理,但感情方面向來直率的霍去病看來還是覺得彆扭,想了想說:“陛下再賜人過去也是家中擺設,我舅舅一向爲陛下之命是從,就算不想要也只能謝恩,貢在家中卻從不愛去後院。”
劉徹一直以來也只是知道衛青癡迷兵法戰略對私事不甚在意,卻也沒想到他並不去後院,甚至自己上次給他的姬妾他都不曾動過。
劉徹有點驚訝,好像對衛青的私生活還來了興致,橫豎音樂聲中宮人離的都不近,這裡也不是什麼鄭重的場合,於是問霍去病道:“那你舅母也不管嗎?”
劉徹往日跟霍去病很親近,又加上陳嬌與陳瓊都是陳家姐妹,兩人多少帶了一點親故關係,霍去病只當劉徹問的是自己家裡的瑣事所以並不避諱。
但霍去病在家畢竟是少爺,這事他知道的也不多,搖搖頭不是很確定的說:“我舅母很順着舅舅的意思,舅舅不喜歡的事她怎麼會多此一舉。”
劉徹聽罷若有所思,心說還以爲這陳瓊是阿嬌的妹妹與阿嬌一樣不喜侍妾,有意管束後|||||庭,沒想到竟是衛青自己完全不感興趣。
完全不感興趣,這還是男人嗎?衛青的生活讓劉徹簡直沒辦法理解。
霍去病見劉徹蹙眉一臉的古怪表情,不禁有些納悶,問道:“陛下怎麼了?”
劉徹回神咳了一聲道:“難怪你舅母又有身孕。看來衛青確實是鍾情於她。”
霍去病蹙蹙眉,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如果說鍾情的話,他覺得好像又並非如此,他從小跟着舅舅衛青長大,舅舅真不真心待一個人霍去病還是看得出來的。
“不過朕還真沒想到你舅母這個平淡無奇的女子竟能留得住衛青的心。”劉徹笑着搖了搖頭,還有幾分感慨。
“陛下以爲尋常女子留不住舅舅的心嗎?”霍去病的好奇心被調了起來。
劉徹笑了,對他說:“去病,日後你再長大些就明白,什麼樣的女人能留住什麼樣的男人。想你舅舅這種人,尋常女人若想與他交心,呵,是不可能的。”
劉徹這樣說霍去病似乎有點明白,有似乎不是特別明白。他只是瞬間就想起那天在淮南宴場天子爲了救出皇后憤怒而極盡忍耐的與劉遷周旋。
“陛下和皇后。”霍去病好似向先生舉例子的學生。
劉徹沒料到他忽然這麼說,帶着探究的口吻問道:“你對皇后有了解?”
霍去病想了一下道:“皇后確實是不大一樣,她……她好像,我說不好,就是覺得她是個很像陛下的人,不,應該說是個和陛下看待事物方式很像的人。”
霍去病接下去便毫不避諱的將那晚陳嬌吩咐顯星不與薄家爲難,將自己的湯沐邑捐作北地糧餉的事告訴了劉徹。
劉徹聽後神色如常,只是眼神更加深邃。半晌後,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微嘆道:“皇后與朕並挽垂髫,少年連理,此生以進屋爲諾迎娶她是朕之大幸。”
金屋藏嬌的故事嗎,這個故事霍去病也聽說過。
“朕其實也有一個打算,這次封禪,朕打算加封皇后的封號。”劉徹本來不想提前說的,但是跟霍去病談到陳嬌情不自禁的就說了出來,說完之後才意識到,食指點着霍去病瞪眼道,“不準說與別人。”
霍去病豁然一笑道:“陛下放心。”
劉徹也釋然的笑了,但笑容過後他心裡忽然又升起了另一個想法,有些事,他應該開始着手了,那些欠陳嬌的他應該還給她了——害死劉據的口實他不能再讓她承擔。
當天晚上,宮中傳出消息,小王美人王花雨沒了。
元朔四年十月,江都王劉非入京朝覲,天子盛待並於一日午後單獨召見江都王約談整整一個時辰,後賜美貌宮人六名於江都王。三日後江都王劉非匆匆回國,是歷年來朝覲時間最短的一次。
兩個月後江都傳來消息,江都王王后竇竟夕薨世,不足七日江都王劉非上表稟報天子,以謀反罪名欲殺嫡長子劉建、嫡次子劉幸和嫡三子劉琪,天子隨即批覆,並褒獎江都王大義滅親。
“閃開,本宮要見天子。”陳嬌站在宣室殿外,秀眉豎起,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不肯讓開殿門的四名大黃門。
“娘娘,陛下與大司禮正在商討泰山祭天封禪事宜,請娘娘稍後駕臨。”爲首的黃門戰戰兢兢的回答。
“本宮現在就要見陛下,立刻,你們馬上給本宮閃開,不然本宮現在就摘了你們的腦袋!”
陳嬌其實凌然,駭的宦官們都不敢擡頭,但他們還是不敢閃開。
正在這時,宣室殿後殿厚重的硃紅雕漆門緩緩打開,蘇一從裡面走出來,向陳嬌行了一禮道:“娘娘,陛下請您進去。”
陳嬌一句話也沒有多說,踢開還沒來得及躲開的黃門,徑直走入後殿。
雕花門在她身後緊閉,寬闊的後殿裡再也沒有其他宮人,主位上劉徹面容平靜,正在閒適的擺弄着長案上一頂珠光寶氣極其精緻美麗的鳳冠。
“朕不想讓阿嬌這個時候進來,現在看到了往後就沒有一點驚喜之感了。”劉徹沒有擡頭,還在欣賞那頂綴滿珍寶的鳳翅頭冠,語氣裡帶着一點輕鬆一點歡喜。
陳嬌只看了那鳳冠一眼便移開了視線,她緊盯着劉徹上前一步嚴肅道:“陛下難道不打算給我一個解釋嗎,竟夕表姐纔剛突然過世,陛下就打算看着劉非殺掉她的三個兒子嗎?”
竇竟夕與陳嬌關係不錯,她纔剛剛過世劉非就要殺光她留下的血脈,而劉徹竟然同意了,難道他也跟劉非一樣一點邏輯都不講嗎,劉琪今年才十歲,他怎麼可能謀反!現在看來應是劉非變心聽人蠱惑謀害親子,想來竇竟夕或許也非正常死亡!
“一旦聯繫到陛下的江山社稷,陛下就寧可信其有了嗎?”陳嬌向前幾步鄭重道,“臣妾來就是想問清楚陛下,到底有什麼確鑿的證據一定要殺了這三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