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穿着淺藍色如意紋銀線疊壓交領曲裾走在未央宮的前花園中,春風微醺,吹起潔白的梨花,花瓣輕輕散落幾片,落在年輕的冠軍侯衣上,清雅又芬芳。
面如冠玉,勇冠三軍,當真無愧。
霍去病身後兩名長平侯府的侍從小心端着錦盒亦步亦趨的跟隨在他們霍少爺的身後,向椒房殿的方向走去。
霍去病一心琢磨的是如何突破匈奴左賢王的防線直取祁連山復地,卻被外婆和舅母毫無商量餘地的派進了宮給天后送生辰禮。
一邊是裡裡外外忙着持家的舅母和從小養大自己的外婆,一邊是待他溫和又有舉薦之恩的天后,霍小爺再有一百個不願意也只好服個軟領了差事進宮來送禮。
其實從霍去病的角度來說,平心而論,天后這個人確實很有魅力,不僅是容貌與氣質遠非尋常貴女可比,更是胸襟氣度遠勝凡人,單就說她拋卻女子之間狹隘的門閥恩怨用封邑全部稅賦支持北部作戰的將士來說就非常令人敬佩,就是尋常公卿王侯也未必有如此氣魄。而且,自從上次三皇子跟他說過關於二皇子與自己脾氣幾分相似的那番話後,他也確實有所觸動。
每次去椒房殿的時候,當她安靜的看着他,微笑聽他說話的時候,霍去病倏然發現,這樣的目光竟然讓他那顆恣意徜徉不肯停留片刻的心變得平和,一種神奇的感受,從未體會。
霍去病的十七年生活裡幾乎沒有母親這個角色,他記憶裡的母親總是在各色男人身邊,媚笑着擺動腰肢,他不喜歡那樣的母親,而那樣的母親也並不關注他的成長。霍去病從小桀驁,既然她關心自己,他也硬是沒有要過一天母親,可是在年幼的孩子心中,誰又不想有母親的關懷和注目呢。
霍去病不是不遺憾,只是堅毅倔強如他,更不願承認那種脆弱的遺憾。
“小侯爺,前面那位,是咱們侯爺吧。”
在侍從的提醒下,霍去病回神凝眸向前面一看,果然見石徑的那頭粉白桃梨花如夢綻開的地方走來一人,明眸英眉檀冠黑劍,青袍束袖身姿偉岸,正是他舅舅大將軍衛青。
“舅舅。”霍去病看到衛青緊走幾步上前喊了一聲。
衛青步速很快,不過片刻就走了過來,見霍去病和兩名侯府侍從便問道:“去病這事去何處?”
霍去病看着衛青來的方向就知道天子定是召他進宮商議下一步的進軍戰略,不由就有幾分羨慕。他雖然此次在戰場上表現上佳,可是比起衛青的資歷和軍功,自己這點戰功還是不值一提,更別說軍隊裡有的是多年作戰的老將,他十幾歲的年齡還擺在這,李廣、李息、公孫賀他們不把他當大小孩看已經不錯了。
“大將軍,末將這是奉了家中外祖和舅母之命以長平侯府的名義代你去給天后送生辰禮。”
霍去病從小跟着衛青與他最熟悉,心裡對衛青這個舅舅又傾慕又喜愛,看着他一身整齊得體的內朝裝束不由說話間就帶上幾分打趣:“大將軍是從宣室殿回來嗎?”
衛青聽出這個外甥語氣裡的酸味,知道霍去病想盡快積累軍功獨當一面,可是他還年輕,這種事如能急得來?眼下倒也拿這小子沒轍,用力拍了一下霍去病結實的肩膀笑道:“少在這裡磨嘴,將來你有本事進了宣室殿才見真章。”
霍去病笑起來,少年一笑,明朗若光。
衛青踱步到侍從面前垂眸看着錦盒問道:“送的什麼禮?”
霍去病哪知道送的什麼禮,被衛青一問也卡殼了,走過來打開錦盒一看是一對頎長潤澤的白玉瓶,通體晶瑩玉色均勻,春光之下十分搶眼。
“咦,怎麼是一對白瓶。”霍去病隨口唸了一句。
“怎麼?”衛青看向他,微微挑了眉梢,“有何不妥?”
玉瓶這種東西要好成色好品相,古樸中又得大氣,能達到這要求的除了青玉就是白玉,還真沒什麼可選的其他顏色。
“也沒有什麼大事。”霍去病說,“就是前幾日去椒房殿看到宮女正在換陳設,天后讓把素氣的東西都拿出去換了,大概是最近因爲二皇子的事不太喜歡。”
霍去病說着就把白玉瓶從錦盒裡拿出來一隻,轉手看看又向衛青投來詢問的目光:“要不我回去讓舅母另選禮物?就怕覲見的時辰趕不上了。”
衛青看着玉瓶若有所思,一時也沒有回答。霍去病只當舅舅默認了,將玉瓶放回去對侍從道:“走,回府去。”
“等等。”
霍去病和侍從同時看向站在一旁聲音不高的衛青。
衛青微微搖頭道:“既然定了時辰入宮卻讓天后久等,不是臣禮應盡之道。”
“那……”
霍去病還沒問出口,就見衛青轉身開始在花|||徑間徘徊。
“舅舅……”
霍去病緊跟幾步走上去,發現衛青正在認真的看着桃樹上的花枝,片刻後便走上去折了兩支深粉色的緊簇桃花。
衛青將桃花放在玉瓶中對霍去病平聲道:“快去椒房殿吧,我還要去武成殿見演武的公孫將軍。”
這明豔的桃花插在玉瓶裡只會顏色動人卻再不會讓那白玉瓶素淡無奇。
霍去病看看侍從手中的桃花,又看看已經離開的那抹挺拔的青澀身影,忽然覺得這場景好熟悉,好像幾年前舅舅也折過一束仔細挑選的桃花交給他,後來送給了天后。
椒房殿裡,霍去病跪坐在外室的矮几後面,看着剛剛已經被擺在窗邊的兩瓶桃花有點出神。
深粉色的桃花花枝繁茂,灼灼妖嬈,放在室內的玉瓶中好像整個房間都鮮活亮麗起來。
陳嬌從小書房走出來把拿出的樟木玉蘭漆盒放在矮几上,對坐在霍去病對面。
“這是越信長公主做了六詔王后,送到長安來的西南特產,嚐嚐。”陳嬌打開盒子,裡面是一種竹葉包裹的六角吃食,一粒粒都有指甲大小,看起來很精緻。
霍去病承情就取了一粒剝開放在口中,不肖片刻就覺得一股沖鼻的清涼甜味衝到了眉心喉頭,一吸氣似乎七竅都通了一遍,胸中一股涼意。
“這是什麼呀娘娘。”霍去病的臉色很精彩,挑着眉毛問陳嬌。
見未來“軍神”霍去病的表情與劉麟吃這種糖時的神情差不多,陳嬌難得笑的這麼開心:“一開始不習慣,到後面卻感覺別有滋味。這是西南產的昇陽草,咱們長安的商人稱作蕃荷,有提神醒腦、健胃祛風、陣痛清熱之效。你吃的這種糖是昇陽草取汁和甘蔗糖調配之後混制而成,專門拿給你的。”
“專門給我?”霍去病乍一接觸這口味還真有點消受不起,和着水趕緊吞了下去,只覺從喉嚨涼到了腹中。
陳嬌將盒蓋蓋上推到霍去病面前道:“是專門給你的,你們行軍之處到處都是荒原沙漠,行軍途中熱浪排滾難免心神恍惚,若有此物,既可提神醒腦,又可暫解內熱,你且拿去跟長平侯試試,如若有用可告知大行令,讓西南爲軍中供給此草給邊關將士。”
霍去病沒想到陳嬌竟是這番想法,聯想起長途奔襲軍中將士的表現,霍去病腦中領館乍現,心中又驚又喜,立刻收了盒子抱拳道:“多謝天后提醒,此物甚是有用!”
陳嬌笑而不語,看着大寒爲霍去病添了新煮好的茶,拿起自己的茶著微微抿了一口。
霍去病本事來給陳嬌送生辰禮,結果反倒收了陳嬌的東西,他畢竟是年輕人有些不好意思,交握手指道:“還沒恭賀娘娘的千秋,看娘娘的神色,去歲的頑疾應是大好了。”
陳嬌的眼神微閃,淡淡道:“就這樣吧,好不好的也沒什麼要緊,只當爲了麟兒。”
霍去病知她想起病就想起了過世的孩子劉麒,於是有心轉開話題,看着窗前那一對玉瓶桃花道:“娘娘,你喜歡桃花嗎?”
陳嬌也擡了頭看着窗前,一笑道:“你送的這禮物倒是別緻。”
霍去病笑了,直白道:“這不是我送的,瓶子是我外祖和舅母千挑萬選選出來的,我看着都覺得麻煩,那花啊,是我在來的路上遇見舅舅,是他折的,光這兩支桃花,也選了好半天,他就是這樣的人,萬事謹慎,都要儘量做到最好。”
陳嬌怔了一下,看着瓶中豔麗的桃花有些失神。
“娘娘,你果真是很喜歡桃花吧?”
陳嬌的目光被霍去病的話吸引落在他身上,就在那一瞬間她恍惚覺得眼前少年的容貌與多年前那個年輕的影子重疊。
那個年輕人立在馬下,手拿一隻桃花,他說,君上,你不是喜歡桃花嗎……
“娘娘?”霍去病喚了一聲。
“還好。”陳嬌忽然回答,偏過頭去,沒有說喜歡。
“那真是巧了,舅舅兩次都讓我給您送了桃花。我還以爲很多人都知道娘娘喜歡桃花。”霍去病隨意的笑,“我第一次見到您的那次,爲了表達娘娘舉薦的謝意,那桃花也是舅舅幫我折的。”
那一次啊,陳嬌微微眯起眼睛也想起了那時的事情,真奇怪,那些當年的事如今竟還歷歷在目,記得清楚。
不過她卻淡淡笑道:“那我卻想不起來了,只記得第一次見你時是你舅舅讓你來給你舅母送桃花。”
“那是我送的,因爲從來沒見過舅舅給舅母送過花,所以我想幫他送一次。”
也許是第一見到皇后的緣故,霍去病對這件事也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