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嬌沒有參加晌午廣明殿的羣宴,但是她也並沒有立刻回瀛臺,她不走是因爲想借此機會見見劉麟的三位授業之師,畢竟一個良好的導師會引導孩子走向正途,而授業恩師更是重要。wWw.しωχS520.coM
陳嬌換下了禮服,因在喪期她不着豔服,仍是素銀色的曲裾卻比之前的禮服低調許多。她在宴席尾聲入席,帶着劉麟與三位祭酒敬酒攀談,讓劉麟向先生行禮,懂得尊師重道。三人受寵若驚,連忙起身下拜口稱不敢。
陳嬌不想引起太多人的注目,讓劉麟行師禮之後就從側門走了出去,想要穿過複道乘長廊盡頭準備多時的鳳駕離去。
衛青從廣明殿的側殿走出來,正看到前面硃紅的廊柱見一個銀色的優雅身影。
“娘娘。”衛青只看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喚了一聲。
那略低的磁性聲音讓陳嬌步下一頓,側身看去,月白曲裾着身的衛青已然走上來躬身攏袖向她行大禮。
“是大將軍。”陳嬌淡淡的看着行禮的衛青,目光一轉看向遠處的複道,語氣淡漠,“大將軍宿疾如何了?”
衛青道:“已有起色,臣剛見過宋醫官和博望侯夫人,多謝娘娘垂賜恩診。”
陳嬌大典之前交代過趙無心,若有時間便找個空檔給衛青複診,看看他服藥月餘的情況。其實這對陳嬌而言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一時想起就交代了趙無心,然而對於身爲臣子的衛青卻是深感大恩。
“你爲大漢馳騁疆場保家衛國,自然當得起一診,不必掛懷,起身吧。”
衛青起身見陳嬌已經轉過去似乎沒有入殿的想法,便輕聲問道:“娘娘不去廣明殿入宴?”
陳嬌微微搖頭,並不言語。
“娘娘心緒不佳?”衛青見她若有所思,不由也跟着憂心起來,竟難得僭越問起她的去向,“娘娘要回椒房殿休息?”
“呵,椒房殿,本宮早已不住了。”陳嬌嗤笑了一聲,緩步輕移,幾步之後像是想起了什麼眼尾忽而一挑道,“大將軍不用去殿中隨侍天子麼,怎麼對本宮的去向來了興趣?莫非,英武如大將軍也做起了爲某些人探聽消息的九流勾當?”
陳嬌口中的某些人當然說的是劉徹,衛青也知道她意有所指,他已位極人臣自當在天子坐下陪宴,眼見今日天子整個酒宴都在向下首的博望侯張騫使眼色,甚至敬酒時看着諸侯夫人頻繁走動的席間低語。衛青亦是通透人,有了上次上林苑的事自然明白。
但是衛青雖然明白卻終是局外人,沒想到陳嬌會誤以爲他是說客,當即便再次行躬身大禮道:“臣不敢,娘娘多心了。雖……陛下雖掛念娘娘,但衛青實非……”
“呵,大將軍又知道天子心中所想了?”想起劉徹陳嬌就不太痛快,言語之間便帶上幾分譏諷。
衛青微怔,無法言語相對,臣子揣測天子心思這種話說出來若認真追究不是小事,尤其對衛青這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握重兵的大將軍,若是往常有人說出這番話衛青定要嚴肅以對陳詞厲害,但此話由陳嬌一時不悅說出來,他倒覺得可以理解並不以違意,只道:“娘娘如何說衛青皆可,只恐一時之氣亦解不了娘娘煩憂,請娘娘珍重。”
衛青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的恭謙禮敬,他一言出口陳嬌便也知道自己說話的不妥之處——這些話隱患無窮,有可能會害了衛青。
宮中宮中,到底是他的地方,翻雲覆雨生殺予奪,到底在他的一念之間。
陳嬌覺得心口壓抑,偏過頭去幾不可聞的嘆息,望着遠處層層疊疊的迤邐宮室,眼中有堅定亦有惆悵道:“天子與我,大將軍日後休不要再提了,我與他姻緣已斷,再無可能。”
天子與天后和關係不和朝野之中多有傳言,但衛青沒想到皇后會親口在他面前說出這等決絕的言語。
衛青看着逆光而立的素衣皇后,她的下頜揚起,眼神毅然,他忽然覺得豔色褪去的她孤高更甚,卻平添了單薄的落寞。
“陛下似乎,很擔心娘娘。”片刻後衛青還是如是說。
陳嬌冷冷的哼了一聲,竟然面露不屑的答道:“身爲人父害己之子,如此爲夫,不要也罷。”
害己之子……由此四字對已經深諳朝局的衛青就足夠解釋那個人口相傳的二皇子之死。人人都說天后是因爲天子寵溺李夫人調走博望侯夫人造成二皇子急病不治纔對天子心生怨憤,兩人關係至此不和,但今日聽天后一語,衛青忽然就明白了其中因由。
衛青徹底愣住了,震驚中也暗暗對天子所爲甚是鄙夷難平。
陳嬌原以爲有些話她一輩子都不會再對別人說起,可是與爲請說話不覺就放下了那許多警覺,竟是心事外露。
“大將軍與我算是故交”陳嬌因自己的失語略帶掩飾的搖搖頭勉強笑道,“竟然說了那麼多,很多事紛紛複雜並非局外之人可以理解,你權當笑談罷了。”
故交……那便算是朋友了麼,那個時候低微的自己和高高在上的她,雲泥之別,原也有資金不敢奢望的“交情”二字。
既是故交,又豈會不明她話中之意。
衛青心中不覺一熱,抱拳垂首截然答道:“娘娘對衛青有救命之恩,衛青以命爲報,必不會多言,請娘娘放心。”
陳嬌聽了他的話竟然紅脣微翹,牽出一絲淡漠而不可思意的笑容。她轉過身看着衛青悠然淡聲道:“衛青,你誤會了,我已不懼生死之命,我是不想讓你因我的一句話捲入其中,我早知君王如虎,但求不要害了旁人。”
衛青呼息一滯,心中竟有些許澀然,他是隻向前卻看不提前事之人,此時無以辯解,只低頭悵嘆道:“娘娘,衛青是何等樣人,娘娘日後必會知曉。”
衛青表面沉穩謙和實剛熱血忠勇最是至情至性之人,倘若真誠以對必會傾心相報,他自入長安第一個當要答之人就是路遇貴人豐邑君,這十五年來他又被陳嬌助過兩次救過三回,這大恩難謝衛青自問此生早已是還不清了,就算陳嬌讓他赴湯蹈火他也不皺眉心,又怎會擔心因她牽扯事呢。
“大將軍是何等樣人,本宮不肖日後,當前便已深知。”
陳嬌從未疑過衛青品性,聽得他這一句話知他又想多了,若是再說,恐怕也是越說想的越遠了,當下轉開話題道,“大將軍從前是建章宮監,建章始建宮室亭臺想來你都清楚,不知瀛海之上還有什麼幽靜的好景觀?”
衛青當初任建章宮監自是盡心,宮室驗收大抵都瞭解過一遍,當下也不推辭,點出幾處宮人罕至的島嶼,將那瀛臺小島的風致向陳嬌細細說來,倒讓想要寄情山水忘記不快的陳嬌越發心生嚮往。
劉徹站在複道盡頭的紅閣裡,看着遠處立於廊下的兩道身影,勁長的手不禁握緊酒杯,手腕處青筋驟顯,細長的眼中帶出幾分不快與狐疑。
衛青是一襲月白曲裾,挺拔儒雅,陳嬌是一身素銀長衣,清冷高傲,兩人站在琉璃碧瓦的長廊紅柱間言談自如,神情欣然,竟然有說不出的美感,尤其是兩人腰間的墨玉貔貅,遠遠看去竟像一雙!
劉徹忽然覺得特別不舒服,那種感覺混合着出離發憤怒、強烈的不甘、刺心的恨意還在瞬間激發出他最強烈的佔有慾。
曾經他也不喜歡陳嬌跟劉非在一起談笑風生,不喜歡身爲椒房詹事的桑弘羊出入後殿,可是那些畢竟都是有原因的,連他自己都知道那只是一股無名火,是他不想別的男人接近陳嬌,可是這一刻的感覺與那些時候完全不一樣,他有些不理智的感到危險!
說到底現在的衛青早已經不是曾經的劉非、桑弘羊等人能夠企及,劉徹瞭解這個他一手發現、培養的軍事天才,讚歎他的容貌,欣賞他的才華,對他的性情品格無一挑剔,就是因爲這樣他現在纔回分外反感和惱怒,即使那樣的謁見在宮中再正常不過,即使他根本聽不到他們在談論什麼。
單是衛青這個人就足夠讓他在心底生出恐懼和憤懣。
劉徹沒想到這種強烈到想要立刻殺掉衛青的感覺就是嫉妒,赤||裸的嫉妒。嫉妒,呵,生來錦衣玉食的尊貴皇子,如今富有四海的至尊天子,他從來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混合着強烈的威脅和憤怒的感覺——劉徹在嫉妒,嫉妒的要發狂!
“衛青時常入宮嗎?”劉徹抿起薄脣,眼尾閃動着陰鬱的光。
曹小北被他問的沒頭沒腦,看一眼遠處廊道上帶着一名侍女的皇后和站在一旁的大將軍道:“陛下召大將軍時大將軍就經常入宮,陛下不問兵事大將軍就很少入宮。”
“他常見皇后嗎?”劉徹的目光仍舊死死的盯着廊下的兩人冷聲問。
“呃……除了冠軍侯,天后不大見外臣。”曹小北小心的回答。
伶俐如曹小北此時已經察覺到天子的態度有點不對勁了,在宴席上天子聽說皇后低調前來私下找了皇后半天才追過來,現在忽然駐足在此陰下臉色問起大將軍,肯定是心中另有盤算,說不好就在懷疑皇后與大將軍另有私情。
想到此處曹小北一個激靈,在看廊下兩人竟也生出一股覺得般配的奇怪感覺,強壓着才按了下去。
劉徹哼了一聲冷笑道:“霍去病不是衛青的外甥嗎?”
這樣冷到骨子裡的語氣,這樣蘊藏着雷霆之怒的笑聲,這樣的天子——不僅讓曹小北聯想到宣室殿裡生殺予奪握於手心,即將處死大臣的冷血帝王。
曹小北只覺得脖子後面都是冷汗,這可是這是大將軍啊,傲視匈奴,手握重兵的大漢邊戰脊柱,即使是陛下也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動得了的。可是眼瞎陛下明明就是動了殺心啊,倘或真的一聲令下,那豈不是震動朝野要出大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