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後的走廊上剛從更衣室(衛生間)出來不久的陳瓊還輕輕拍着胸口,紓解着方纔的不適。
“夫人。”
陳瓊回頭正見曹小北向她行禮。
“曹宮監。”陳瓊極有禮貌的點頭示意,當她再擡起頭的時候就看到天子劉徹從長廊轉角處走了出來。
“陛下。”陳瓊在侍女的攙扶下下拜。
“夫人有孕在身,免禮。”劉徹客氣的走過去微一擡手,好似對陳瓊不經意的閒話,“怎麼夫人今日一人前來,仲卿沒和夫人一同來爲太主賀壽嗎?”
陳瓊微微出了口氣,垂着眼簾道:“侯爺忙於陛下交代的大事,所以不便前來。”
“大事?”劉徹納罕道,“朕最近有交代衛青忙什麼大事?”
劉徹想了想又舒眉瞭然笑道:“哦,朕想到了,不過是去藍田例行練兵檢閱,算不得大事。此去藍田大營不過二三十里,若是他願意,兩三日從府中往返一次也可,怎麼,他這差事接了小半月從沒回過侯府?也沒跟夫人說過?”
陳瓊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滋味,只覺胸口發堵,原本就因爲害喜有些發白的臉色此時更加蒼白,連呼吸都亂了節奏,握着侍女的手益發的緊了。
“這個衛青確實有些過頭了,朕與皇后有隙且政務纏身今日都有到場,無論如何,太主大壽他還是應該與夫人一同前來纔是,不然別人要如何看待夫人,不知道的還以爲夫人育有二子後在他心裡就半點沒有夫人了。”
陳瓊猛地擡起頭看向劉徹,劉徹面容淡淡,轉了話題道:“夫人好自爲之,朕先走一步了。”
劉徹說完轉身便走。這時曹小北卻上前將袖中一隻不大的漆盒雙手捧上小聲道:“夫人,此物如何使用還請夫人指點一二。”
陳瓊心神已亂,已經不能思考盒中到底爲何物,只是本能的擡手打開盒蓋,卻在瞬間睜大了眼睛。
盒子裡只有手指大小的巫蠱偶人上滿是看不懂的符咒,唯有胸口處用整齊的隸書寫着衛青的名字和他的生辰八字。
眼前這個不是她曾經請人佈下的留情蠱子偶又是什麼?可是自上次在陳君愛婚禮上她與天子私下對話後她就匆忙回去燒掉了所有巫蠱人偶,這一隻怎麼還會在天子的心腹宦官曹小北身上?!
陳瓊身爲陳家普通的庶女,心性平平,從來沒有接受過政治薰染,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不懂得利益權衡,也不會揣摩他人心思,更不會懂衛青與天子之間權利的微妙平衡。她只知道大漢王朝最忌巫蠱亂鬼,有了這隻人偶,若是大舉審問起來她是必死無疑。
她猜想到那時,就是整個長平侯府也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受牽連,滿城血腥風雨中,一直處處小心事事低調的衛青還能泰然處之嗎?他會多麼厭惡她,會多麼痛恨她,還有,他會因爲不肯原諒她而對她年幼的孩子們心生芥蒂嗎?或者,廷尉府惡鬼一樣的酷吏根本就不會放過她的孩子。
陳瓊不懂漢律,卻見過許多達官顯貴捲入巫蠱事件爲此家破人亡,她害怕了,怕得要死,她好後悔爲什麼當初那麼愚蠢相信了外面的迷信之說,鋌而走險的做了自己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傻事!
陳瓊感到腳下一軟,一不小心靠在了心腹侍女身上。
“夫人小心。”曹小北上前扶住陳瓊的小臂,臉上是平和而頗有深意的笑容。
“夫人,小人私下裡有幾句話要勸夫人。”曹小北擺手讓侍女退開,微微傾身用只有他和陳瓊才能聽清的聲音道,“夫人若是心有所願不妨就幫了陛下。夫人想想,陛下貴爲天子怎能私行巫蠱之術,若是傳揚出去恐怕大有不妥,所以就算夫人將行蠱之術告知小人、將行蠱之人交於小人陛下也還是不會放心,除非夫人跟陛下做這一場交易,有來有往才能稍安聖心。”
曹小北的話外之意陳瓊聽得明白,天子要對付她輕而易舉,可是爲了行事周密他還是擔心陳瓊萬一爲了什麼目的不怕死將天子行蠱的事透露出去,所以他要的是比陳瓊性命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她對衛青的感情以及她放不下的子女。
一旦他們做了交易,如果陳瓊敢出賣天子劉徹,那麼她向衛青行蠱、藉助天子除掉衛青心中之人的事情也會被立刻揭穿,那個時候衛青絕不會再對她留有感情,甚至連她的子女也會被遷怒,這樣的風險是陳瓊無論如何也冒不起的。
陳瓊微微搖頭,任何可能涉及傷害衛青感情的事情她都不想做,雖然她那麼想那麼想讓衛青陪在她的身邊,即使他心裡還有別人,只要他眼裡還有她,始終陪在她身邊就足夠了,好過現在這樣的空寂和等待。
“夫人還不明白嗎?”曹小北看到陳瓊一臉糾結猶豫的搖着頭,笑容愈發隱晦起來,“陛下的心思夫人已經知曉,只要夫人不做這筆交易陛下就始終不會放心,那麼只好委屈夫人從此封口,也就是說大將軍從藍田歸來之日,便是侯府這場巫蠱之禍事發之時。”
“你……”陳瓊死死的盯着曹小北,連指尖都在顫抖。
而曹小北則始終扶着陳瓊,帶着淡淡的笑容:“夫人,陛下並不想傷夫人,可您爲什麼不肯爲自己着想呢,此事於大將軍無害於您自己有利,夫人就不能遵從本心嗎,只要您能讓陛下得償所願,大將軍一生都不會知道這件事夫人又何必帶着尚未出世的子嗣尋一條死路呢?”
曹小北的手指指着陳瓊的小腹,令陳瓊緊張的撫上了自己的肚子,那裡是她尚未出世的孩子,是她割捨不下付出不起的代價。
“夫人,陛下只想答道自己的目的,不想傷害夫人分毫,而且只要您答應,陛下會讓大將軍從此都只屬於夫人,一個人。”
陳瓊愣住了,很多聲音縈繞在她的耳邊,而腦海裡,她能清楚聽到的卻始終是曹小北剛剛那三句輕飄飄的話:
夫人又何必帶着尚未出世的子嗣尋一條死路呢……
只要您能讓陛下得償所願,大將軍一生都不會知道這件事……
陛下會讓大將軍從此都只屬於夫人,一個人……
шшш⊕ тt kan⊕ CΟ 前有利誘後有威逼,陳瓊已經選無可選了。那麼,何不就順從本心呢!她要的不就是衛青只屬於她一個人嗎?!
陳瓊現在的想法很單純,她明白天子要逼她做交易不是真的想幫她,他那麼急於知道衛青的心上人併除掉那個人完全是想逼迫陳瓊跟他做交易,有了這場交易他才能夠放心的使用從陳瓊那裡得到的巫蠱留情術,才能隱秘的完成他挽留皇后的心願。
既然都是想要獲得心愛的人,那麼做個交易又如何妨?
陳瓊猛然握緊了手,擡頭朝劉徹離開的方向喊道:“陛下!”
已經快要走出長廊的劉徹回過頭來,眼神平靜的看向陳瓊。
陳瓊提起裙襬,一該之前柔弱用盡力氣加快腳步,好像下定決心向着她選擇的方向義無反顧的走下去。
“在侯爺獨寢的臥房裡有一個上鎖的盒子,是對侯爺很重要的東西,應該與那個有關。”陳瓊站在劉徹面前篤定的說。
劉徹露出淡淡的微笑,頷首道:“朕還會與夫人見面,不會太久。”
回宮的馬內,便裝的劉徹倚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神色輕鬆。曹小北在一旁爲他打扇,待馬車離了陳家所在的街巷駛入御道才小聲稟道:“陛下,陳夫人已將助她佈下留情蠱的巫祝所居之地告知小人,陛下看要如何處理?是暫且安置在宮外日後再見還是直接接入宮中……”
曹小北的話沒說完就被劉徹的一聲冷笑打斷了,劉徹睜開眼睛,瑞鳳眸眼尾微挑,聲音裡帶着譏諷:“接入宮中?哼,朕貴爲天子怎會任由妖人橫行,行那等邪魔外道之事。關起來,日後朕還有用。”
“喏。”曹小北雖然應着卻着實有些發懵,不是天子想要用巫蠱挽回皇后的心意嗎,怎麼……
就在這個瞬間,曹小北腦中一線光閃,忽然明白了。
天子從來都沒有想過對皇后行什麼巫蠱,他與皇后自幼相處一往而情深,定不會冒險用她的八字命格成巫偶行巫術,哪怕只是爲了“留情”也絕對不會。
他不過是找了一個合理的藉口,讓那位陳夫人心甘情願的走入圈套罷了。曹小北知道天子已經在懷疑大將軍衛青對皇后有情了,如果他通過陳瓊得知大將軍心裡的人真的是皇后,那麼以天子的狠辣性格,大將軍地位與性命都會岌岌可危。陳夫人顯然深愛大將軍,若是她知道天子的真正目的是查出大將軍的心上人是否爲皇后,從而根據結果處置大將軍,那麼她就算自己巫蠱事露以死抵罪也絕不會做危及大將軍的事。
那位陳夫人的確是平庸,甚至在感情方面有些盲目,可她不傻,只有這樣一個圈套才能讓她對天子的用意無所懷疑。進爲利誘,退有威逼,這分明就是一個只贏不輸的局——他手段高明心思縝密的天子主上一手策劃的好局。
半個月後天子劉徹在司馬門送走了繼續鎮守遼東進行作戰的陳君愛,從司馬門回來他便換了便裝,輕裝簡從,從永寧門而出前往長平侯府。
“陛下。”一處隱蔽的院落中庭裡,陳瓊跪坐在劉徹對面叩拜行禮,而後起身遣散侍女道,“請陛下稍待,臣妾去將那隻上鎖的盒子取來。”
劉徹放下茶盞淡淡道:“如果夫人不介意,朕與夫人同去。”
陳瓊無法拒絕劉徹,當下點頭道:“陛下請。”
劉徹此來除了曹小北和兩名護衛以外,還帶了一個年級四十歲上下的男人,此人穿着樸素其貌不揚,卻自有一股沉着穩重的氣質。
來到衛青的臥房外面陳瓊打開門鎖請劉徹入內,卻讓侍女攔下了其他人。
“陛下,此處不便他人入內。”畢竟是衛青的臥室,衛青往日連僕役都甚少叫入,陳瓊也不想太多人進去。
劉徹對身後吩咐道:“曹小北、孔僅你們在此等候。”
說完便跟着陳瓊走了進去。
衛青前往藍田大營練兵未歸,臥室往日也就無人入內,門窗不開光線稍暗,裡面陳設大氣而簡單,左右兩廂被一張巨大的木刻屏風隔開,仔細看那屏風上竟是西北地勢圖。屏風左邊爲內室,右邊爲外室,外室三面書架上擺着密密麻麻的竹簡卷牘,劉徹走過去順手拿下一卷,一看便知是衛青手書的兵法策論。
“陛下,在這裡。”陳瓊向劉徹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他入內室。
劉徹跟她過去,在內室環顧一圈,只見內室只有一張整齊牀榻和角櫃矮几,再有便是一幅牆上的掛相了。
劉徹走過去仔細端詳,見那是一張女子的立像,畫的很工整,像極了他當年掖庭選妃時看過的畫像。畫像上的人他剛見過也很熟悉,就是陳瓊,旁邊的落款上也寫着她的名字。
劉徹沒什麼興趣轉過身看到陳瓊已經從角櫃上取出了那隻黑紅漆的方形盒子,盒子有鎖,不大,卻是精緻的龍魚鎖,這種鎖不好開。
“陛下能開此盒須得不傷鎖。”陳瓊將盒子捧到劉徹面前認真的說。
“自然。”劉徹接過盒子大步走出去交於那名中年人道:“孔僅,打開。”
“喏。”那中年男子亦不多言,接過盒子,拿出一條細細的銅絲□□鎖眼,進進出出幾次試探後,木然的臉上纔出現一點輕鬆的表情,等他再將銅絲深入鎖眼時,不過片刻就聽啪的一聲龍魚鎖應聲打開。
劉徹拿着打開的盒子並沒有急於開蓋,而是用詢問的語氣對陳瓊道:“夫人?”
陳瓊明白劉徹的意思,這是在示意她他會馬上打開,如果能夠證明那個人的身份,那麼她們的交易就算達成。
“陛下請。”
陳瓊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只是通過衛青日常的生活細節推測這個盒子裡的東西對他非同一般,往日除了衛青自己連她都不能觸碰,衛青唯一一次懲罰下人也是因爲內室掃灰時摔了這個盒子。
陳瓊希望這個盒子裡的東西可以讓劉徹幫她找到那人人,除掉那個人。
劉徹向後退了一步有意避開所有人的視線,然後長而有力的手指扣住盒蓋,咔的一聲打開了。
一股很淡很淡,淡到幾乎無跡可尋卻又讓劉徹分外熟悉的香味從盒子裡飄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