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見母親。”張冉與劉榮並排下拜,即使有身孕在身也還是堅持給慄姬行了大禮。
“快起來,皇家血脈來不得半點馬虎。”
慄姬笑的很美,命人將張冉摻起來,拉她近身問了一些近三年趙國生活的情況。張冉言語溫和,低着頭一一作答。
“母親,我還要到父皇那裡去,就不陪着母親了。”劉榮坐了一會因爲景帝的傳喚便要離開鳴鸞殿。
“哦,那你就到你父皇那裡去吧。讓趙王后也好好養着,我沒什麼事,你們都下去吧,下面的人要用心伺候。”
劉榮聽慄姬說完這句不痛不癢的話不由輕輕挑了挑眉梢,心說母親讓他帶張冉來請安說是能知她腹中是男是女,怎麼只說了這一刻鐘的話也不見有什麼動作就讓他們退下了呢。
縱然心下狐疑劉榮畢竟是慄姬的親生兒子,沒有多說便和張冉一起行禮離開了鳴鸞殿。
待張冉與劉榮請過安後,慄姬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散去語氣冷下來:“你剛纔都看清楚了嗎?”
話音剛落慄姬身後的六頁絹畫屏風裡就走出了一個身穿墨綠長跑,木簪長鬚的術士,正是姚翁。
“下臣看清楚了。”姚翁跪在慄姬面前攏袖悠悠道。
“是男是女?”慄姬忽然探身,露出掩飾不住的緊張,“快說!”
“啓稟娘娘,趙王后這一胎,是女。”姚翁回答。
“不可能!”慄姬失聲,一拍曲木扶手,“你當真看清楚了?!”
“千真萬確。”
姚翁是天子最信得過的術士,他的話慄姬自然信得過。讓他來看爲的就是保個萬無一失,好利用這一胎提高劉榮的身份,以此爲籌碼再博取太子之位,可是千盼萬盼,竟然懷的是個丫頭!
慄姬又狠狠拍了一下曲木扶手,怒氣讓她濃妝下的美豔臉孔看起來猙獰扭曲,“這個不爭氣的賤人,嫁給我榮兒就是個喪門星!”
在慄姬高聲的咒罵聲中,姚翁低着頭,脣角幾不可查的揚了揚。
晚膳撤罷,劉榮斜倚在長几後的曲木椅靠上,一手支額一手放在輕鬆彎起的膝頭,修長的手指見無意識的把玩着一塊白色的羊脂佩玉,正是三年前樑王入京時景帝賜給他的玉佩。
紗帳外的順手張冉接過侍女送上的冰水蜜露,單手託着小腹走了進來,“榮?”
劉榮回神,像極了景帝的那雙黑色眼睛銳利的望向聲音的來源,看到張冉放下曲頸蜜露銅壺後稍稍坐直,收起玉佩整了整自己微敞的衣襟。
“榮,在想什麼。”
張冉帶着恬然的微笑走到劉榮身側,劉榮如習慣一般緘默的擡起手扶她緩緩坐下後才重新斜臥在椅靠上,依舊一語不發。
張冉看你劉榮的臉色就知道他並不高興,倒了杯蜜露捧到劉榮面前關切道:“今天拜見皇后娘娘回來看你就不太開心。你今天見到館陶姑姑了嗎,我們這次入京怎麼都不曾見她進宮呢?”
藩王皇子入京拜見太后皇后是慣例,所以劉榮下午按照規矩去椒房殿給薄皇后請了安。
劉榮接過銅杯,微微搖頭:“皇后娘娘說姑母有六個月身孕已經不經常出門了,明日阿嬌妹妹或許會進宮。都是由身子的人,伺候的宮女宦官呢,又讓你跑來做這些。”
“不礙的,都說我這身子比常人靈便,恐怕是個極聰明的男孩。”張冉垂下眼簾看着自己的小腹,幸福的微笑中帶着一點羞澀:“你說這個小東西該取個什麼名字纔好呢,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
她說着柔軟的手就握上劉榮的手,可是劉榮卻忽然一驚,甩開了張冉手向後退開身體。
劉榮腦海中反覆迴盪着張冉的最後一句話: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第一個孩子!
劉榮想起今日午後,輕暖的光透過微黃的窗紗照進椒房殿,主位上慈和的薄皇后惆悵的嘆息着對他說:“可惜了你們的第一個孩子,我沒能耐,沒保得住他,鐺兒三個月就見了紅。”
他的第一個孩子——是鐺兒的,他竟然不知道!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女人,第一個孩子,在他毫不知情的時候拋棄了他們,娶了別的女人,樑國的女人……
張冉乍被推開受了驚,訥訥的看着劉榮,半晌才道:“殿下是怎麼了?”
劉榮將手中的蜜露一飲而盡然後閉上眼睛深深的嘆了口氣才道:“我沒事,想起了一些事而已。”
張冉望着他,熱切的眸子冷下來,沉默片刻道:“你還在向遇刺的事情吧。”
劉榮目光微凜:“怎麼,遇刺這種事我不應該想?”
“難道你真的以爲刺客會故意拿着樑王宮印記的刀劍來刺殺我們?”張冉提醒道,“別的不說,就算是這樣不謹慎的行事風格都足以說明……”
本就心情極差的劉榮聽到張冉提起有關樑王的事就心裡更不是滋味,“樑王”本就是他的敵人,更何況從他的女人口中聽到爲敵人開脫的話,誰爲一個男人,他不想忍。
“呵,你倒是不緊張,當時那麼兇險的情況刺客都上了你的車駕都沒有傷害你,看看別人的車,他們哪一個不是見人就殺!我懷疑樑王叔怎麼了,只是懷疑都不行嗎?我連懷疑他都不可以嗎?!”
劉榮的畢竟年輕,火氣一上來就收不住,想起薄皇后關心他遇刺時問到張冉的情況,劉榮就忽然想到了這些:“只要想想整個事情,指示是誰並不難猜!”
“榮,這件事絕不可能是義父做的。”張冉無可奈何,可她篤定以樑王的行事風格他不會這樣做,況且樑王還沒有狠心到殺死自己親侄子的地步,若是不然,三年前劉榮出京時他早就動手了,更何況……
“你憑什麼說不是他!”
人總是會無意識的爲自己推卸責任,而男人對他的第一個女人又往往記憶猶新。
劉榮想到鐺兒的事,再想到張冉和樑王的流言,不知不覺就把他當年因爲軟弱而遺棄鐺兒的賬算在了張冉的頭上:若不是自己在無奈之下娶了她,他和鐺兒的第一個孩子也不會死!劉榮越想火氣越大。
“因爲你是我丈夫!義父他不會做傷害我的事!”張冉忍無可忍,喊出這句話的時候眼淚已經沾溼了她精緻的妝容。
“呵,好,很好,他不會做傷害你的事,我劉榮活着就是他的恩賜,是因爲我娶了你,我堂堂趙王劉榮竟然要靠女人才能活下去,你說,這是不是個笑話!”劉榮怒不可遏,“你知不知道因爲我娶了你我失去了什麼!父皇永遠都不會讓一個娶了自己叔叔女人的皇子成爲儲君!張冉,我的前程,全部都被你毀了!”
張冉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一串的落下來,她哭泣的聲音忍都忍不住,嗚嗚咽咽,比永巷深處最淒涼的曲更悽楚。
兩人的爭吵引來了宦官和宮女,張冉的嬤嬤進去扶着張冉勸道:“王后這事怎麼了,怎麼跟王爺鬧起來了?夫妻之間有話好好說,王后的身子要緊,孩子見不得眼淚,快別哭了。”
張冉聽了這話,哭的正是傷心處,又不得不強忍,翩翩劉榮聽了這話一甩袖就要走。
“你到哪裡去?”張冉扶着嬤嬤伸手抓住劉榮對衣袖哭着問道。
“不準走,你不要我,也不要你的孩子嗎?”張冉你雖然平日聰明冷靜可懷孕的女子易激動,她哭的又有些暈,不管什麼話眼下就想先留住劉榮再說。
誰知提起“孩子”,劉榮停下腳步,眸子冷得嚇人,他回頭一字一頓的對張冉道:“如果當初知道你和樑王叔有那樣的關係,我就是死也不會娶你!”
說完大步走了出去,任由張冉大哭。
劉榮來至殿外,涼風一吹心裡先清醒了三分,覺得自己對張冉有些過分,可是思來想去也拉不下臉來再進去,想起薄皇后下午告知他,她早已將鐺兒從鳴鸞殿要了出來,安排在太液池南清幽的柏梁臺做宮女,若有時間可以去看看她。
劉榮望了望剛纔走出的燈火通明的側殿,牙一咬便帶着兩名貼身的宦官除了鳴鸞殿,傳喚步攆向柏梁臺而去。
第二日,陳嬌奉館陶長公主之命入宮覲見竇太后,並帶禮品拜謁趙王劉榮夫婦。陳嬌行了一個時辰的馬車,又去見了竇太后,帶她吃罷午膳歇過之後才往未央宮而來,一路跟劉非做了伴。二人經過未央宮後殿的時候正巧遇到樑王帶着侍從宣室殿出來,陳嬌跟劉非上去見禮,樑王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熱絡的逗弄他們,反倒只是點了點頭推拖有事就先走了。
“樑王叔這事怎麼了?”樑王的步攆走遠之後陳嬌狀似天真的問。
劉非很是不屑:“還能怎麼,一看就不順意唄。我跟你說,今天早上我去給祖母皇太后請安,祖母皇太后留我在長壽殿吃點心,後來樑王叔來了,我就……”
劉非滿臉的“我什麼都知道,你想知道嗎?快問我快問我,我是不是很厲害”的賤賤表情。
陳嬌嫌棄的瞥了他一眼,潛開跟着的侍從宮女道:“你除了聽牆角還能有點別的本事麼,江都王殿下好歹過兩年也是要之國的年紀了,還這麼幼稚。我纔不想知道呢。”
陳嬌對劉非挺了解,要是自己上趕子問他,他更要把關子賣到江都去了。
“喂喂,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啊,我可是無意間聽到的。”劉非嘟囔道,“你是不知道樑王叔膽子大的,那真是,嘖嘖,我都沒話說,竟然當着祖母皇太后的面跟父皇提出修一條王都雎陽直達長樂宮的御道,說是爲了見太后方便,好盡孝。你聽聽,直達長樂宮啊,那……”
劉非忽然閉了嘴,距離很近的附在陳嬌耳畔道:“那要是造起反來,朝出夕至啊。”
“你別胡說!”陳嬌立刻厲聲打斷劉非,壓低了聲音,“你別跟誰都嘴上沒把門的,小心禍從口出。天子同意了?”
“放心,我這不就是跟你說麼,我跟端兒都不敢說這些。父皇又不糊塗,肯定就不會同意啊,就算樑王叔沒那個意思,父皇願意,朝堂上那些個大臣都不會願意,大漢又不是父皇一個人說的算,要不說呢,做天子也沒什麼趣,還不如去封國……”
陳嬌見他又要瞎扯忙打住道:“好了好了,快別說了,趁慄姬去了長樂宮我還要去鳴鸞殿看趙王后,再聽你亂扯要耽誤了。”
“說起趙王后”劉非嘖了一聲,“皇長子也真夠行的。你還記得那個鐺兒嗎?昨晚上皇長子一夜未歸,今天早上趙王后也不知道哪裡聽來的消息,大老遠在柏梁臺抓到皇長子和鐺兒在一處廝混,氣得很,慄姬有本事把事壓了下去沒鬧大,回到鳴鸞殿還罵了趙王后好一陣子,趙王后委屈的了不得。”劉非說。
慄姬與程夫人不和,她們相互安插眼線實屬正常,再加上劉非愛聽牆角的習慣,知道這些不足爲奇。
陳嬌聽說有這事倒是一怔,心裡還真是有點感慨,劉家的皇子啊,這好女人的毛病是病到骨子裡了。
“阿嬌,你上哪?”劉非見陳嬌轉身,追上去問。
“鳴鸞殿,去看趙王后。”
巍峨的漢宮處處是陷阱,陳嬌的直覺告訴她,一定會有事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