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是長樂中宮,規制僅次於帝殿。位於長樂前殿正北面,沿着中道走小半刻鐘就到。椒房殿橫面九開間,進深爲四間。劉盈揹着張嫣進入西偏殿,將她放到殿中玄漆彩繪楠木圍牀之上,轉身吩咐一邊侍婢道,“端熱水來。”又問道,“膝還疼不疼?”
張嫣可憐兮兮的點頭。
劉盈嘆了口氣,“把下裳捲起來。”見張嫣茫然,乾脆自己動手,將她的紫色裳裙捲到膝處,看見一雙膝蓋淤青紅腫,倒抽了一口氣。
“怎麼這麼嚴重?”他不解道,“不過是跪了一個多時辰,怎麼樣也不至於弄成這樣啊?”
張嫣心虛的縮了縮腳趾,秦漢之際人們多跪坐,自然知道怎麼樣跪不會太着力,她卻不諳此道,加上張嫣好歹也是一國翁主,細皮嫩肉的,就成了這個樣子。
劉盈起身,拍掌吩咐長騮去太醫署取藥,又問一干侍女道,“你們誰是貼身伺候翁主的?”
一個八九歲梳雙髻的黃衣女童走出跪下,怯怯道,“是荼蘼。”
“你是怎麼伺候翁主的,讓她一個人跑到外頭去?”劉盈皺眉斥責,大有惱恨的意頭,下面跪着的女婢微微發抖,顯然心裡極是害怕,張嫣心裡不忍,伸手拉了拉劉盈的袖子,笑道,“左右是我自己貪玩,你不要怪她。”
劉盈嘆了口氣,道,“算了。”
張嫣心中高興,盈盈一笑。
笑聲消了劉盈的火氣,他沒好氣的瞟了荼蘼一眼,淡淡道,“還不替翁主梳洗。”
荼蘼連忙點頭應了,上前取手巾用熱水沾溼,替張嫣拭面。溫暖潮溼的巾帕敷上來的一剎那,張嫣簡直舒服的想要嘆息了。而荼蘼顯然是做慣了這事的,手腳又輕又快,不一會兒,就將她這張又是涕淚又是汗的臉清理的乾乾淨淨。
正在這時,長騮捧了一圓底漆盒進來,打開道,“這是太醫署治跌打最好的靈渠徽膏了。”
劉盈點了點頭,接過漆盒,用手指挑了一點,細細的爲她的膝蓋塗上。
膏藥散發着淡淡的青草氣息,涼涼的觸感碰到肌膚的一剎那,張嫣微微一抖。
“痛麼?”劉盈問她。
“不了。”張嫣笑着搖頭。
“那就好。”劉盈細細看了,確認沒有塗漏的地方,將她的裳裙放下來,吩咐道,“你今天累了,早些歇息吧。”
宮人們收拾殿中,退出去,偌大寢殿只剩下張嫣和荼蘼的時候,荼蘼纔回過頭來,嬌聲抱怨道,“翁主你今個兒下午我一轉眼間就不見了,可真個兒把阿荼嚇死了。”語音嬌憨,眼光流動。
張嫣訝然半響,才闔起口來,“你和剛纔的樣子真是像兩個人似的。”
荼蘼跺腳,“翁主取笑人,不能怪阿荼,剛纔那位可是太子殿下啊,王爺是趙王,在趙地已經是人人蔘拜了。聽說太子是將來要繼承皇帝位的人,荼蘼怎麼能不怕?”
“不過太子殿下對翁主倒是真的很好。”她伺候着張嫣脫了外衣,搭在牀邊的衣搭之上,笑笑道,“聽說啊,陛下爲太子找了一個太傅,是朝廷上的大官,叫孫叔通的。今日裡,太子正在學舍行拜師禮,聽到翁主被罰跪的消息就急看,特特向孫太傅告了退,找陛下爲翁主求了情。”
“哦?”張嫣眨了眨眼睛,訝異道,“真的?”
“怎的不是真的?”荼蘼低首問,“翁主要洗漱歇息了麼?”
張嫣點點頭。
她於是換了一盆熱水,絞乾帕子爲張嫣擦拭手足,“荼蘼在椒房殿聽張公公說起的,才叫千真萬確。”爲她換上入睡穿用的素紗寢衣,放下緋紅色熟錦流蘇斗帳子,最後在鳳首青銅薰香爐裡添了一把茅草,瞬時間,殿中的香氣一馥,清清甜甜的,很是好聞。
荼蘼道,“翁主,我吹燈了。”
“嗯。”張嫣輕輕應道,若有若無。
荼蘼溫柔一笑,“翁主不要怕,我就睡在外間榻上,和從前一樣,翁主若有什麼不適,叫一聲我就聽見了。”
夜光如水,張嫣睜着眼睛看着頭頂的熟錦流蘇斗帳,四阿帳頂輪廓模糊,高遠蒼穹。而身下的玄漆彩繪楠木圍牀極大,她小小的身體睡在上面,如同汪洋中的一隻小船,四面不能着邊。錦衾精緻滑順,觸膚柔軟,是極難得的上品,如果我真的是張嫣,一切沒有什麼不好的,可是我不是,我是嫣然。
我是張莞爾一手撫養大的妹妹張嫣然。
我是羅蜜相知與交不分彼此的好友張嫣然。
迷失在兩千年交錯時光裡,思念過去時光的嫣然。
嫣然痛惜張嫣,可是嫣然永遠不是張嫣。她做不了張嫣,嫣然只能做她自己。
爲什麼?張嫣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爲什麼自己會出現在這裡,以這麼突兀的方式。然而墓園中怪誕的老婦,四年來斷斷續續的夢境,卻又讓她有了一種荒謬的命運輪迴本該如此的感覺。生命擺了一盤小巧精緻但詭異莫測的棋局,她是上神握在手中的一枚棋子,專事劫殺。
可是她不要。
她不要這樣。
張嫣痛苦的抱住頭。
她自有她的生命,她的親人,她的朋友,她的一生,天上地下,不管是誰,憑什麼不問她的心意,說動就動?說改就改?
在成爲衆人眼中的張嫣的第一個夜晚,她想起在另一個時空裡思念自己的莞爾,翻覆間,痛徹心肺。
莞爾,如果,我真的只能一輩子留在這裡做他們的張嫣,那麼,你怎麼辦?有沒有一個人代替我做你的嫣然,逗你笑氣你哭但不論哭笑你們都在一起。
如果沒有的話,對不起。
因爲我有一種預感,我是真的回不去了。
我百般不願意成爲他們眼中的張嫣,可是,我只能去扮演一個張嫣。
夜色中,張嫣無聲的笑。
命運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姿態告訴我們,落到一種境地的時候,就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妥協的。當命運彪悍的舉刀切斷聯繫在我們之間的臍帶,我除了在暗夜裡偷偷痛哭幾聲,什麼也不能多做。
人是最能屈能伸的動物。
所以,爲了在這個陌生的年代好好的生存下去,我會努力扮演那個衆人眼中六歲的孩子,不讓任何人看出痕跡。
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無聲哽咽。
腦下的玉枕在暗夜中散發着微弱的光,又硬又冷,讓早已習慣了鬆軟枕頭的張嫣折磨不已,索性翻過身子將臉埋在枕頭上,冰涼冰涼自己已經紅腫的眼睛。
“翁主,”荼蘼躺在一簾之隔的外殿塌上,聽得裡間的張嫣翻來覆去悉悉索索,好久也不曾入睡,不禁有些擔心,試探的叫道,“你睡不着麼?”
良久,裡間傳來張嫣輕輕的聲音,“嗯。”
荼蘼失笑,掀被子起身,走到她牀邊,安慰道,“翁主新從趙地進宮,大約不服水土,又換了牀,歇兩天就好了。”
張嫣翻過身來,隔着緋色斗帳看着荼蘼,在暗暗的光線中,荼蘼一身單衣站在那裡,因是從牀上爬起來,頭髮沒有梳理,垂泄到腰間,臉蛋上閃着柔和的光芒,弧線優美,一雙眸兒晶亮溫柔。
荼蘼鑽進帳子,坐在她牀邊,輕靈笑道,“翁主,我給你唱支歌兒吧。”
“嗯。”張嫣點頭,看了看她瑟瑟發抖的樣子,打開被子道,“外面冷,你睡到裡面來唱吧。”
荼蘼遲疑道,“這樣不好吧,你是翁主,而我……只是奴婢。”
“有什麼關係?”張嫣堅持道,“又沒有人看見,快點啦。”
荼蘼點頭,像一條魚一樣鑽進被子,空氣進入的時候,兩個人俱都一冷。
“呵呵呵,”二個女孩對視一眼,都笑起來,笑了一會兒,荼蘼開始唱歌,低而柔美的歌聲在空曠的寢殿中盤桓響起:
“桃樹有華,燦燦其霞,當戶不折,飄而爲直,吁嗟復吁嗟!
桃樹有英,燁燁其靈,今茲不折,證無來者?叮嚀兮復叮嚀!”
歌聲起音爲趙音,委屈婉轉,很是好聽,張嫣在歌聲中神智慢慢昏沉,漸漸睡去了。
“翁主,翁主?”朦朧中,她聽到荼蘼的聲音。
她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兒,荼蘼起身輕輕掀開錦衾,溜下了牀。
張嫣微微一笑。
兩漢文化小貼士:世人所知的西漢皇后中宮,是未央宮的椒房殿。後世,孝武皇后阿嬌便住在未央宮椒房殿中。但不爲人所知的,在長樂宮中,也有一個同名的宮殿。
後人考察西安宮殿遺址,在遺蹟的基礎上,畫出了椒房殿復原圖。作爲參考資料,我將它貼在了自己的博客上。
雖然這個椒房殿是未央宮的,但是我想,長樂未央二宮幾乎同時建設,估計長樂宮的椒房殿的結構安排與此很類似。
第四更哦。
我的偶像施定柔大人說,不必低估讀者的理解力,所以不要怕埋關子,不要怕說半截子話。
so——,默默的埋下一根線。
這個時候,大家大概都在看春晚,不過,總有那麼一個兩個寂寞的或者另類的。
抱着票票好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