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盈笑睇她道,“那些事朝堂上的事情,說了阿嫣你也不會懂的。”
她不服氣道,“陛下這話可不夠公允,你不說,怎麼知道我不會懂?”
他被她逗笑,“哦?那麼朕便請教請教阿嫣,清淨無爲而治國,是否是對如今的大漢最好的方式?”
這一年,劉盈將滿二十週歲。二十歲是一個男子的成年禮,加冠過後,他便不再是任何人眼中的孩子,應當獨立的承擔起一切家國賦予他的責任。
爲儲君的時候,他對治理國家也有過很多理想。但只有待到自己真正成爲皇帝后,才知道,現實與理想之間有太多的不同。開國功臣之間互友聯姻盤根錯節宛如藤蔓,縱然他身爲嗣帝,也頗有爲之掣肘施展不開的感覺。
這其中,最讓他感到無能爲力的,卻是相國曹參。
蕭何故去前向他薦舉曹參,他便遣使到齊國請曹參回朝。然而曹參任漢相二年來,得過且過,舉事無所變更,於大漢並無建樹,他曾私心疑慮相國是否疑他年少,難堪大任,於是遣太中大夫曹窟歸家,問父“爲相國日飲無所請事,何以憂天下?”曹參怒而笞子,斥道,“趣入侍,天下事非乃所當言也!”
縱然是公認的慈仁之君,劉盈到底還是個年輕人,不免有些意氣,於是故意在第二日朝堂上責問曹參,“前日之事與曹窟無關,乃是朕命他去勸諫相國的。”
曹參可以笞責兒子。在皇帝面前也只好免冠謝罪,問道,“陛下認爲您與高皇帝誰更聖明?”
劉盈自然虛心承認道,“不敢安望先帝。”
“那麼陛下覺得參與蕭何誰更賢明呢?”
“君似亦不及也。”
“陛下說的是。”曹參拱手笑道,“高皇帝與蕭何定天下。明具法令,陛下垂拱,參等守職,遵而勿失,不是很好麼?”
他爲之愕然,總覺得心中有些鬱郁,然而一時找不出什麼話來辯駁,只得道。“善。君休矣!”
“胡說八道,”張嫣地下頷揚出一個美好的弧度,“站在巨人的肩上,是爲了看的更高更遠。可不是爲了讓自己原地踏步畏縮不前的。”
“哦?”劉盈揚眉笑道,“阿嫣這種說法倒新奇。朕竟從未聽過。”
她側視嫣然道,“天下這麼大,陛下沒聽說過地事情多着呢。況且,”她的右手把玩着左手衣袖,一下一下纏繞在指上,忽得輕聲道。“我也從不覺得,陛下及不上先帝。”垂首臉頰微紅,頗爲羞赧動人。
劉盈啞然失笑,“你倒是護短。和母后一樣。”最後一句,音近喟嘆。
殿上宮人安靜的將食案端下去,劉盈握着她的手走進內殿,又絮絮問,“阿嫣是覺得曹相國說的這話不對麼?”
那話語像是閒聊,又像是着意詢問。張嫣的心裡有莫名的開郎與柔軟,仰臉望着他頷首道,“嗯。”跪坐在劉盈對面。“高皇帝打下江山,蕭相國輔佐高帝治理的大漢天下井井有條。他們不是希望後來者只是墨守他們地成規。而是希望陛下你能繼承他們的遺志,打造一個海清河晏的大漢天下。”
她一笑又道,“高帝與蕭相國確都是賢人,然而他們費盡心力,不過是在這座百廢待興的江山上草創出一個新的王朝。其中規章制度都有失於粗糙之處。有賴陛下和曹相國完善,垂訓後人。若因循守舊而將所有問題堆積直到臨界。最後才爆發開來丟給後人難題,”她揚了揚眉,“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劉盈笑望面前侃侃而談的少女,她眸光自信眉眼飛揚,有一種耀人的光輝,令人不捨離視。
他從前一直喜歡阿嫣純稚可愛,掬之可親,今日方見得阿嫣的另一面,縱橫捭闔,不免十分驚異,這樣的阿嫣在他心中便更加生動厚重起來,悄悄藏在心底,候着某一日發酵,“阿嫣此語倒有男兒殺伐之氣,一點也不像別地女孩。”他笑謔,眸有異彩凝視。
“呃,”她打了個磕巴,微微赧然,“陛下不喜歡麼?”轉瞬卻又恢復從前的小女兒情狀。
“沒有的事。”他喟嘆。
又道,“只是,曹相國言如今民間力疲敝,吾等當休養生息養民,少生事端。似乎也是有道理的。”似乎渾忘了面前地只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小女孩,極嚴肅的與她討論起本應對女眷枯燥乏味的朝事。
“不是說,”張嫣訝異道,“許襄的農研頗有成效,去歲關中大收,民間藏糧比往年可多支持半年麼?”
“這只是第一年,”劉盈道,“天年有豐歉,何況,恩德只被關中。”
“那也是個希望。”張嫣笑道,“若此行推舉得力,則大漢休養生息的時間,起碼要減少一半。”
“嗯。朕亦覺得如此。”劉盈頷首讚道,“此事進展之大,許襄實功不可沒。”
還有一個更功不可沒的人呢,只可惜你不會知道。張嫣嘆了口氣,又道,“如今大漢已經比昔年先帝初得天下的時候要好地太多。”傳說,劉邦初稱帝的時候,天子儀仗要找出四匹毛色想同的馬都無法找齊,而蕭何身爲丞相,更是坐了好些天的牛車。“興土木勞民傷財固然要不得,但是有些事情,也可以着手做了。”
“比如說?”
啊咧咧,她家舅舅大人也會使壞考究人了。張嫣只覺心中微微的甜,於是嘴邊的笑意便藏也藏不住,忽得狡黠道。“現下大漢便有一個大問題,已經顯露端倪,只是還不顯著,但若放置不管,長此以往總會釀禍。不知道曹相國大人何時能發覺呢?”
“哦?”劉盈不免有些意外,微微傾前身體,問道,“阿嫣說地是什麼?”
“想知道啊,”她正要賣關子,忽聽得殿外有些微喧譁,不由轉視其外。
“陛下,”長騮皺眉入來稟道。“趙良人遣人過來,說已經夜了,陛下怎麼還不到她那兒去。”
劉盈愣了一楞。
他掩袖佯作咳了一聲,心中頗爲尷尬。
弱冠之齡地皇帝,再不好女色,後宮之中總是有着數位妃嬪的存在。這位趙良人便是頗受寵地一位。因論起來,今日並不是他留宿椒房殿的日子,此前他確是應過趙頡今晚會往她哪兒去。
只是他今日與阿嫣談性正酣,只覺一掃近日心中之愁悶,頗有意猶未盡之感。燈火通明地椒房殿溫暖煦煦,竟生出不捨得驟離的心思,猶豫了一下,回頭吩咐長騮道。“你轉告她,便說朕今日有事,改日再過去陪她。”
張嫣自長騮進來說話後便掛下唬啦着的臉這才轉開。
她於無人處悄悄眯了眯眼。
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
我秉持着眼不見心不煩的思想不與你們計較,你們反倒認爲我這個中宮皇后年幼可欺是吧?連劉盈他還在我殿中坐着的時候,也敢明目張膽的過來搶人?
趙良人,是吧?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你的來贈我接住了。不知你可受得住我的回禮?
“阿嫣適才說地究竟指什麼?”耳邊,劉盈繼續問道。
張嫣回神,嫣然笑道,“陛下適才不還是說我不懂這些麼,怎麼這時候又巴巴來問我了?”
燭火之下,她微微眯着眼。又得意又嬌俏。像是一隻嫵媚天成的稚狐,劉盈心中柔軟。口中卻道,“多半隻是小孩子童語稚言,不過朕既身爲皇帝,還是要廣開言路,免有塞聽之責。”
她翕了翕鼻子,笑盈盈道,“既如此,嫣若說錯了,任陛下罰一件事,不敢辭之。但陛下若覺得嫣說的有禮,是不是也該有些賞賜?”
“小鬼靈精。”他伸手叩了她的頭一下,笑罵道,“盡不肯吃虧。”
張嫣收了笑,挨着劉盈重又坐下來,伸手在面前案上劃道,“先帝身邊有文臣籌謀劃策,武將征戰殺伐,於是打下大漢後任功臣治國。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陛下,這些功臣,就算算上當時漢軍中中等軍官以上,最多亦不過五六萬人吧。而大漢天下如今共有多少人?”
“按去歲上計,如今天下共有三十餘萬戶,百萬餘人。”劉盈若有所解,答道。
“那就是了。”張嫣頷首,“天下人衆,而功臣集團人少。朝廷選官只用往昔功臣。這些功臣正在慢慢老去,陛下卻年紀正輕,用人選官,何以爲繼之?”
“按例,”劉盈皺答眉道,“功臣可蔭一二子弟入仕。”
“這是恩典,非治國之取道。蕭何稱賢相,他的兒子才幹如何?”張嫣若無其事的問道,“長此以往,朝堂將成爲一灘死水,衆多官職虛位陛下卻會覺得無人可用。而功臣以外的衆多草野賢人卻被隔絕在朝堂之外,閒閒無所事。若被有心人激化,未嘗不能對我大漢造成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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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嫣未免危言聳聽了一些吧?”劉盈勉強笑道,“朕可下求賢詔求草野遺賢,商山四皓亦不是當年從龍之臣,朕敬他等如師如友。”
“這些不過是特例,能佔的到幾人?江海不擇細流,才能成其大。固守小集團只能讓自己越來越僵化,而且問題是,陛下想要什麼樣的人才掌控你地朝堂?想要形成一種進階入朝的制度,才能讓兩廂互通有無最後渾然一體,將這盤棋下活。”
“那麼,”劉盈問道,“阿嫣覺得,此情弊該如何籌措解決呢?”
燭光下,她忽閃了一下眼眸,笑了,“阿嫣只是後宮女眷,近日觀史有得,於是勸諫於陛下。至於如何解決麼,---這是陛下與相國的事情,於我無關。天不早了,我要去洗澡了。”
我爲蝦米感覺阿嫣在織網,等着無所知覺的舅舅大人一步一步地走進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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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和別的大人們比起來很少,不過是我的心意。大家笑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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