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帛加璧於駟馬安車之上,天子使者迎車,弟子乘軺傳從,碌碌從長安東市而過。過往行人停下腳步相聚而議道,“這又是哪一位大家,入長安欲往太學爲教了?”
便有知情人高聲談笑道,“這你便不知道了吧?這位大家是精研《尚書》的伏生。”
昔年李斯諫始皇焚書,除醫藥、卜筮、種樹之書之外,民間不得私藏諸子百家經典,伏勝爲濟南人,時任秦博士,聞之,冒死將《尚書》藏於壁中。半年多前,惠帝昭告天下,除挾書律,年已漸老的伏勝這才重返舊地,掘開牆壁,重得《尚書》完好者二十九篇。
長安百姓便咋舌驚歎一聲,嘆道,“那這《尚書》博士便有了,可不知《禮》,《易》,《爾雅》,《黃帝四經》並《道德經》各典籍的博士,還要到哪裡去尋呢。”
安車之中,羲娥倒了一杯茶,斟給父親,埋怨道,“阿爹,你年紀大了,咱們好好的待在濟南補續《尚書》不是很好麼。爲什麼還要千里迢迢來長安當這個《尚書》博士呢?
“女兒家不懂事啊。”伏勝咳了兩聲,嘆道,“今陛下好學,置太學以教天下人,爲使天下人知《尚書》。縱是陛下不請,我也是拼死要來這一趟長安的。”
這天子置博士興太學之事,便是近來長安城中最流行的話題。
四年夏四月,惠帝發求賢令,令各地郡守察治下有才德之士,薦舉於朝廷。同月命有司禮聘天下治讀諸典籍之學者,同時興太學,置各書博士,以教察舉士人。
詔書一發出。則在天下有識之士心中掀起偌大波瀾。
從今之後,若你的才德名動鄉里,進而讓一方郡守賞識,推薦入太學。然後在太學受業兩年,天子出策而試衆人。成績卓異者闢爲郎吏,入未央宮待詔司馬門。隨時有可能近天顏,得到皇帝賞識,便得大用。察舉制卻給他們開闢了一條能夠入仕爲治國的新路,這條路雖然又狹窄又艱難,卻是一條切實可以達成的路子。
然而這大漢天下文學芽卻實在是被扼殺了太久了。一時挾書律廢,雖民間人人向學,但那些德高望重可堪朝廷聘爲博士的宿學者。卻實在是太少太少。一時之間,七十二博士定製,竟招不滿三分之一。
長安西 孝裡
治《詩》博士毛亨正在堂上講書:
“所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毛亨搖頭晃腦道,“《關雎》者。明後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
“先生。”座下一位藍衣少年問道,“我觀《關雎》,雖清甜可喜,春光儼然。實不過是歌詠男女情愛之詩,硬要說它說的是后妃之德。是否有點牽強?”
“孺子不懂詩。”毛亨拉下臉道,“《詩經》三百,如果都如字面淺易。則天下人皆可讀之,”拱手道,“陛下還要費心置我等這《詩》博士若何?它暗合史事古意幽微,其中深意,我等縱窮盡一生之力也不能研究透徹。孺子一介黃口小兒,怎敢輕易開口褻瀆?”
“哦。哦。”稚弱少年笑問道,“那麼依先生所言,《關雎》是稱頌后妃的哪種美德呢?”
毛亨捻鬚道,“《關雎》言后妃性行合諧,貞專化下,寤寐求賢,供奉職事,是后妃之德也。后妃有關雎之德,是幽閉貞專之善女,宜爲君子之好匹。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
這一講,便講到了紅日將落。
散學之後,衆太學生走在廊下,相與閒談,問道,“適才那位張孟,是哪家諸侯的公子麼?”
籌備不過半年,此時的太學並不正式,只是在長安西奉常官邸博士館暫作教授。最初的這屆太學生,人數也很少,共計不過百餘人。一共有三種來源:各典籍博士可自攜學生入太學三至五人;諸侯以任子可進一人。以及各地郡守察諫所進。
因列侯子弟可直接任子爲郎,所以除了一些有識之人,列侯子弟並不願憑空多受這麼一段苦,學習枯燥的經文兩年。只是適才那個自稱名叫張孟的少年,年紀太少,膚色細膩不似經勞作,通身氣度舉止亦無一不似出自權貴世家。又兼眉目清皎,若不是耳上沒有穿孔,只怕衆人便要認爲是個女郎了。
“不是。”座中有人搖頭道,“我在長安諸權貴家中,從未見過這個年紀的出色子弟。”
“那麼,難道是郡守察舉?”
有人笑問道,“不知他是哪個郡的。”
“聽說,張孟是由內史羅珠所薦。”
於是衆人都輕吸了一口氣。
內史是掌治包括帝都長安在內的京畿三輔地區,位雖相當於郡守,但因皇帝與三公九卿俱在長安,反而顯得並不足道。正因爲長安城內多貴人及才茂之士,張孟能在其中得內史所察舉,他背後的身份,便越發的神秘而不可猜測。
行在路上,忽然天氣轉陰。轉瞬間,豆大的秋雨便劈頭蓋臉的澆了下來。張嫣忙用手中書遮在頭頂,避在東市一家市肆屋檐之下,嘴角微微含笑。
按照毛亨的說法,她好像不能算是一個有德的后妃啊。
她斤斤計較,不樂意丈夫有別的女人,着意將趙良人捧的高高的,於是那位不聰明的良人便自鳴得意,自以爲仗着小皇后的勢在未央宮中囂張橫行,惹的各宮之人都有怨言,劉盈亦有不快。
上個月,劉盈微服在長安東市,目睹了趙家外戚仗勢橫行,甚至在皇帝出面的情況下,不認識皇帝本人,當面衝撞。又着意使人讓呂后知道了這事。結果呂后大發雷霆,明旨將趙頡下到永巷。劉盈終於沒有出面維護。事後倒是怕她傷心趙頡不知好歹,好好的撫慰了她一番。
她幾乎沒有見趙頡的面,便鬥倒了這位良人。但是,似乎心中也不能開懷。沒有了趙良人,未央宮中終究會有李良人,曾七子。來的來去的去,除非她能夠切切實實的得到劉盈,否則一直不會有盡頭。
在這個時空待了太久,雖然富貴,卻有些孤獨。忘記了前世在大學校園中求學,與大羣同學笑笑鬧鬧的歡快日子,卻在適才這座最古老的太學中,找回了一二感覺。
雨水沿着屋檐落到地下,澆出一個小小的凹洞,再濺起來,些微打在裳擺,潤潤的透心涼。
“主子。”尹勤冒雨前去購傘,白玉京陪着她站在屋檐下避雨,見狀皺緊眉頭諫道,“您實在不該來這太學的。別的不說,主子心善,必不忍佔了那些貧困向學子弟的一個太學名額。”
“沒有的事。”張嫣笑着搖頭道,“因爲我要來,陛下才給三輔添了一個名額的。”
白玉京被噎了一噎,又道,“縱然如此,依舊不好。主子是貴家女眷,這女扮男裝總是不可能半點不落痕跡的。若日常冒犯一二,又或者被人發現了行跡,奴婢萬死難辭咎便算了,主子的名節虧損可怎麼辦?”
張嫣愣了一楞,收了笑容,道,“你放心,我在這待不長久的。待到過些日子,西郊太學館宿正式建立起來,我便不方便去了。”
不過是偷一點歡,憶一點前塵。
身後忽有人喚道,“張娘娘。”
主僕二人齊齊吃了一驚,回身望去,只見一個斯文清俊的白衣男子亦走到屋檐下避雨,相貌儒雅,當是讀書之人。
“原來是許祭酒。”張嫣清冷笑道。
半月前,許襄卸搜粟都尉,拜爲博士祭酒,專掌太學草創期間諸等事宜,隸屬奉常孫叔通,職六百石,論起來,相較於從前,卻是升官了。
她擺擺手,示意白玉京不必擔心,笑問道,“許祭酒對如今這份官職該滿意了?”
目光含複雜感激之色,許襄誠摯再拜道,“多謝娘娘成全。”
六百石官職在權貴遍地的長安城中,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地位。太學博士祭酒除清貴外,日後從太學走出去的才傑,縱然出將拜相,於他許襄,仍有半師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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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帶來的人脈與威信,是一筆不可估量的財富。
“娘娘,前些日子我按娘娘的吩咐撰寫了一份《四民月令》,娘娘可要過目?”從袖中抽出用新紙書寫的農書,遞給張嫣。
張嫣翻看了片刻,嫣然笑道,“我倒想仔細看看,只是時辰不早該回宮了。下次看完了再還你吧。”
“自然是隨娘娘的意。”許襄隱藏的着迷看着面前男裝的少女,距離上次相見,已經有將近半年。半年中,她似乎又長高了一些,越發的柔美可人。這樣想,一瞬間,許襄只覺懷中當心位置所藏小小錦囊忽然灼熱起來,燒的他的心不能安穩。
因一場雨的耽擱,等張嫣從未央宮側門悄悄入宮,回到椒房殿。已經過了酉時了。
“娘娘。”荼蘼迎上來,道,“陛下已經在裡面等了一陣子了。”
“哦,是麼?”她開心道,急匆匆的換下微微溼潤的長裳,披了一件外袍便入殿,喚道,“持已。”
劉盈坐在榻上擡起頭來,猝不及防撞到她衣裳不整的樣子,連忙轉面迴避,斥道,“穿好了再說話。”尚覺臉上微微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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