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盈連忙轉過頭去,過了一會兒,才應道,“好。”
天色漸暮,宮人點亮了椒房殿中的燭火,劉盈看了一會兒《管子》,聽着侍女們輕輕進出的聲音,待到一切備好,菡萏將食案奉到他面前,稟道,“陛下,該用膳了。”
他點點頭,見案上滿目佳餚,卻沒有什麼食慾,取過漆箸夾了一口筍脯,機械的嚼了嚼,忽的覺得,沒有阿嫣坐在自己對面,殷殷說話,空蕩的厲害。
“怎麼,”他道,“朕記得椒房殿從前常做羊肉羹,今日卻沒有?”
“稟陛下,”菡萏揖了一禮,道,“陛下大概是不知道,從前皇后娘娘在的時候,陛下你在椒房殿用的飲食,都是皇后娘娘仔細根據着季節天氣,以及陛下當時的身體狀況配的,一道菜都有食療上的講究。婢子看了皇后娘娘做了這麼多年,雖然並不是太懂,但也知道,羊肉羹乃大補之食,只適宜在秋冬寒冷之際用,如今已經入春,早就不適合吃了。”
她的話說的中規中矩,可是話音之間卻透着一分淡淡的幽怨,
皇后娘娘那麼愛陛下,陛下卻最終辜負了她的一番情意。
劉盈聞言不由啞然,是否他真的太對不住阿嫣,這才讓她身邊的侍女都爲她抱不平?而他一直以來對阿嫣的情意接受的太理所當然,所以從不曾注意,她在人後的時候。爲他付出了多少心血?
他忽然就覺得往昔鮮美的膳食如今入口味同嚼蠟,也不知道是椒房殿那位姓岑地食官,是否也是對他心有怨懟,所以不肯如常精心烹製,還是自己此時心思萬千沉浮。縱然是美味佳餚。也嘗不出味道來。草草嚐了幾口,便再也沒有胃口繼續。揮手命宮人將晚膳撤下。
椒房殿中,早就沒有阿嫣的蹤影。他卻依然遲遲留駐,不肯就這麼轉首離開。站在這個有着他們無數共同回憶的椒房殿裡,隱忍而放肆的懷念着阿嫣。
阿嫣她從來都只給自己看語笑嫣然的樣子,暗地裡做地那些辛苦,從來都不說。是否。她用盡了心血,卻沒有得到自己地迴應,這才傷心絕望,黯然遠走,再不回頭。
劉盈正想的悽苦,忽見得廷中白影一閃,掠了過去,驟然喚道,“阿嫣?”
阿嫣。是你麼?
一瞬間。劉盈聽見自己地心跳砰砰作響,宛如雷鳴。
庭中。白衣女官頓住腳步,回過頭來,沉穩的行禮如儀,跪拜道,“臣沈冬壽參見陛下。”
“是你啊。”
劉盈淡淡道,一瞬間,有一種虛脫地失望。
他記得這個女史官,每次自己來椒房殿,與阿嫣在一起的時候,她都在殿中角隅垂首在手中書冊上記錄着些什麼,安靜而沉默,幾乎沒有存在感。
“是……稟陛下,這些日子臣閒來有空,便將前些年的彤史謄寫到宮制新紙所制書冊之上,忽然念及張皇后曾經對我的恩德照拂,心裡有些想念,便來椒房殿看看,並不知道陛下在此,若有冒犯,還請陛下恕罪。”
劉盈笑了笑,果見她袖手持着一冊線裝書冊,於是道,“將這些年紀錄張皇后的彤史取來給朕看看。”
“這……”沈冬壽意有遲疑。
“怎麼?”劉盈微微沉下面,“朕想觀看彤史,居然不成麼?”
“不敢。”沈冬壽連忙叩首,“只是張皇后曾經吩咐過,不得將臣所記彤史交付他人。”
“哦?”劉盈愈發好奇,更生了觀看彤史地心念,淡淡道,“朕命你呈上,你便呈上吧。”
沈冬壽不敢違背帝命,只得將手中記史呈上。見皇帝取了轉身進殿,不由得傻眼,連忙喚道,“陛下……”
你什麼時候將我記錄的彤史還給我啊?
彤史翻開第一頁,記錄的是他與阿嫣大婚當日:
“今上四年冬十月,壬寅,丞相參、御史大夫堯,宗正禮,長樂詹事食其奉迎皇后於宣平侯第。時後年十三,實未滿十二週歲也。
上於宣室殿前迎後,後着紺縹皇后命服,深領廣袖,再拜言:臣妾張嫣賀舅皇陛下萬年。首垂雙鬟,清神彩煥發,色若朝霞映雪,上爲之動容,與執手入殿,同牢共食之後,後語笑如初,呼上曰舅舅夫君,杏眸冉冉動,嫣然興也。中夜輟棋,上喚後小名,不答,持燭視之,已憨然入夢,笑言君果稚也。爲後安寢。”
如今回憶起當時情景,似乎當時自己的心境已經有點模糊了。那時候,他迫於情勢迎娶了自己的外甥女,茫然不知所措,如何料的到,那個小小的女孩,日後將會在自己的心上佔有那麼重的位置?
他繼續往後翻閱。
“春三月,後進墨門所制新紙,上爲動容,持筆試書,贊曰,姐夫有心助國,阿嫣亦賢良無匹。朕得汝父女,實爲朕幸!”
後性機敏,善謔笑,於閒暇之間,諫上於殷殷笑語。
上嘗問於後言,“朕欲廢挾書律,豈可得與?”
後抿脣嫣然,“可。此爲一也。”
上大笑,復問於後,何爲,二者,三者?
後言,“陛下可立察舉,興太學。”
上拜服,於是望後而贊曰,梓童若爲男兒身,定可爲朕股肱之臣也。
後笑而不止,依上之言拜之,上亦笑。此後常呼後嫣卿。”
“甲子,上冠於高廟。後以新酒饗之,上大醉,後扶而安上,雙頰嫣嫣然。語臣曰。請出。”
劉盈怔了怔,忽然想起來。那一夜,阿嫣釀了新酒。他心中喜悅,便喝了個酩酊大醉,在阿嫣地榻上留宿。
那似乎是第一次,在他和阿嫣守禮地夫妻關係之中,劃出一條裂縫來。
他當時雖懊惱。但只是以爲自己放縱,阿嫣當時才十三歲,不過是個小孩子,能有什麼心機?可是此時回想起來,劉盈卻總覺得,總覺得自己似乎是被算計了。阿嫣還能夠好整以暇地把女史給遣出去,怎麼看怎麼不像是一無所知的乖寶寶。
阿嫣啊。
他苦笑了一下,他姐夫家的家教是不是太奇異,怎麼教出了阿嫣這種早熟寶寶?
“五年冬。上抱後入椒房殿。後忽而而笑,謂上言。妾恐君不喜妾如初,今見君仍懸心於妾,固歡喜矣!
是夜,上留宿於椒房。”
他怔怔的放下了書史。
那是,阿嫣第一次,很明白地告訴他,她喜歡他。
他急促地喚她的名字,心中忽然起了一種預感,如果他不能夠走出這座椒房殿,那麼,他終將陷入她爲他設下地流沙,此生不覆。
他終於沒有離開阿嫣挽留的椒房。
於是,他應劫,再也忘不掉阿嫣地溫情。
忽然就明白了,爲什麼阿嫣諄諄囑咐沈冬壽,不願將這本彤史交給別人觀看。這一本薄薄的書冊,字裡行間,寫滿了阿嫣對自己的深情。
春到芒種,百花謝位,所有的春心都將消歇。情深褪去,它曾經留下的痕跡不會退褪,它曾經漬潤地人心,不會忘懷。
“明年春,後於椒房殿中親調膳食,奉於上。上眉目堪苦,然不忍後之辛勞,一一品嚐而已。至夜,忽不適,急招太醫入內,問診道,陛下爲腸胃不和也。後默然無言。上見而爲之,道,汝從小嬌慣,汝母將汝交於朕,豈爲爲朕洗手做羹湯邪?……”
在和阿嫣已經離別的時候,再看這些記錄着他們之間點點滴滴的話語,他過去所不曾注意道的阿嫣的深情,一個眼神,一句謔語,就都宛然重現在心頭。
“轟隆隆----”隆冬過去,孝惠七年春的第一聲春雷,響徹在未央宮上空。
劉盈,你到底欠了阿嫣多少?
大雨嘩啦啦的澆下來。在空寂無人的椒房殿,躺在阿嫣曾經無數夜安睡過的廣榻之上,劉盈終於能夠容忍,淚水靜靜地流淌在臉頰之上。
三生石上,他最欠地那個人,是阿嫣。
劉盈,人生有多麼難得,才能得到這樣一個紅顏知己?
他忽然有一種衝動,從牀上跳起來,衝出這一片大雨,到天涯海角,去將阿嫣給找回來,他們就這麼一輩子相守在一起,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他想要她在自己的羽翼下盡情地歡笑,而不是將她送到一個不知道名字容貌性情胸襟的旁的男子身邊。
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她像愛自己一樣的愛那個男人,也許,自己會發狂的。
承認吧,劉盈,你根本沒有你自己想的那麼寬宏大量。
那些滿朝的青年貧寒才俊臣子,他縱然挑到終老,也還是挑不出一個能讓自己放心將阿嫣交付的。
因爲,縱然真有這麼一個人,年輕,英俊,聰敏,淳樸,他也能找出一點最大的不足來:
他不會有自己那麼愛阿嫣。
這世上縱然有再好的人,也沒有一個像自己這樣懂阿嫣,然後將她當做心珍,好好呵護的人了。
劉盈在暗夜中,將拳握緊。第一次恨起自己心底的堅持,如果能暫時什麼都不看,都不想,只在那個上元夜好好的吻一吻懷中的佳人,也許,他如今不會這麼中夜踟躕,爲自己心愛之人俯折蘭英,仰結桂枝。
心愛的人。
閃電照徹天際的時候,劉盈忽然所悟。他自然知道他愛阿嫣,但是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出於看着她從小長大的親情,還是海枯石爛此生不渝的愛情,他一直不敢仔細去忖度。
這一剎那,他忽然真正懂了自己的心意,於是冰涼涼的笑了起來。
他曾經愛過一個少女,她有着嬌美的容顏,聰慧的性情,微笑的時候,一雙杏核兒一樣的眼睛眯成彎彎的月牙,甜蜜可親。而且,她很愛他。
到最後,他親手推開了她。
收工!
附上《蘭亭序》歌詞:蘭亭臨帖行書如行雲流水,月下門推心細如你腳步碎,忙不迭千年碑易拓卻難拓你的美,真跡絕真心能給誰。牧笛橫吹黃酒小菜有幾碟,夕陽餘暉如你的羞怯似醉,摹本易寫而墨香不退與你共留餘味,一行硃砂到底圈了誰。
無關風月我題序等你回,懸筆一絕那岸邊浪千疊,情字何解怎落筆都不對,而我獨缺你一生的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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