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嫣華 十五 趙歌[淚求粉紅票]
“青松,”劉盈放下外甥女,轉身吩咐侍衛首領道,“吩咐個人去函裡宅留消息,說宣平侯家的娘子在我這兒,安好勿念。”
“諾。”爲首幹練男子安穩應道。
既然已經從暗路過到了明路,張嫣卻不耐煩再窩回那個已經窩了很久的悶車廂中,卻爬上了車伕坐的車轅一側。
御人吁了一聲,繼續駕車奔行,張嫣扶穩了車轅,仰起臉來,在快疾的風聲中忽然有一種放聲歌唱的衝動,她遏制了這種衝動,卻遏制不住燦爛的微笑,眉眼彎成月牙兒一雙。
“舅舅,”她回頭,對着車廂大喊。
“嗯?”風送來車廂中劉盈的答聲。
“你會騎馬麼?”
“會。”
“真好。”
“等你再大幾歲你就可以學着騎了。”
“舅舅?”
“在。”
“剛纔你是怎麼發現我的?”她好奇問道,自信明明躲藏的很好,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他在車廂內略哼了哼聲,“你只記得將一身首飾都摘掉了,怎麼偏忘了腰帶上的玉?”
“噯?”張嫣愕然低首,果見腰帶上的小小玉飾,衡玉之下,兩塊彎月形的衝牙與璜石交或相撞,發出玉質聲響,極是好聽。
“哦。”她扼腕道,其時國人以配玉爲風尚,首飾天天摘換,玉卻從不離身的。車輪碌碌轉動之時,玉石便叮叮作響。長安城中人聲鼎沸尚不易察覺,出了城便再也藏不住,最終導致自己被抓包。
大道兩旁是大片黑色的田野,關中平原沃野千里,時值初春,未到農時,田野中間或也見得一些農人。
“舅舅?”
“嗯?”
她咯咯的笑,“你種過田麼?”
“小時候看過母親和叔伯們種過。”
“哦,哦。”
風吹到臉上,很大,不一會兒就吹到臉覺得發乾,她今個兒旨在開溜,自然就沒有備一些女兒家隨身用品。如今跟在舅舅身邊,吃穿用度自然是沒問題,可劉盈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絕對不會想到爲自己備脂粉的。再說這兒的脂粉她也看不上眼,這會兒臉被吹的發乾了,等下拿什麼把給補回來?
這問題可很是大發,女兒家的肌膚容顏,是要從小養起的。要是存着今個兒一天沒關係的心思,就一定還會有第二天,第三天……第N天。
“舅舅。”她第三次回頭叫。
“張嫣你煩不煩?”劉盈怒氣盈然的聲音,“給我滾回車廂裡來。”
她噗嗤一聲笑了,“我就是要說,我要進去了。”
馬蹄聲從軒車之後追過來,由遠及近。
“啓稟公子,”報信人驅馬在車廂外馳稟道,“小的在回去途中遇到六公子派來問娘子的人,跟他通了消息後便快馬加鞭的趕回,並沒有回函裡的宅子。”
“知道了。”劉盈道。
天色過午,張嫣放下軒車帷簾,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轉頭可憐兮兮喊道,“舅舅,我們是不是該吃午飯了?”
劉盈沒好氣的橫她一眼,“你不是說要乖麼,怎麼又跟我喊起肚子餓了?”
張嫣辯道,“我是很乖啊,您瞧,我這不是擔心舅舅你餓到了麼?”
劉盈一笑,吩咐停車。
其時車正停在原野,左邊是阡陌田野,再往外是一兩戶鄉野人家,田壟間種着幾樹桃花,已是春二月的節氣,些微打這些花骨朵;右邊路邊卻是一片斜坡,斜坡之上是茵茵草地,間或開着一朵朵不知名的紫花,花瓣細小,點綴在草間,像天然織成的地毯。
張嫣歡呼一聲,便衝到草地之上,劉盈在身後喊道,“上面溼,別亂踩。”
她在斜坡邊蹬了兩隻絲履,只着一雙白色羅襪,跳上草地,回頭笑道,“這樣不就行了?”
然而這樣不就毀了這雙羅襪,劉盈無奈想道,看着張嫣開懷的神情,吞回了嘴邊的話,無奈一笑,想放縱就放縱一回吧,到底難得出來一趟。
一邊青松早就將人手分配好,三個去打獵,兩個去拾些柴禾生活,再一個去田野彼方農家討要一些調味的食料,而剩下的兩個連同自己留下護着兩個主子,免得出了差錯。
森林中的野雞野兔很多,田野四處也散落着柴禾,不一會兒,第一隊人馬回來,帶着不少野雞野兔;第二組人馬也已經生起了火,將野雞野兔褪了毛,塗了討來的鹽蒜豆豉等調味品,架在火上燒烤。
張嫣覷着這廂野炊有趣,欲要過來幫一把手,這才發現腳下羅襪上沾上了草地上的露水溼泥,踩在絲履之上又溼又硌,一身都不舒服。
“知道自己不周全了吧?”劉盈銜了根草,將雙手放在腦後走過來,愜意舒曠,“我這兒可沒備着你的衣物,誰知道你會偷偷跟來?”
“知道怎麼你剛纔不提醒我?”張嫣惱羞成怒,“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穿着履踩上來呢。”
“不識好人心。”劉盈低低的嘟噥了一句,“好了好了,路過下個鄉野的時候我遣人去人家幫你要兩雙來。”
張嫣哼了一聲,雙頰發紅,破罐子破摔踏着絲履直接走過去了,然而又立刻被人給恭恭敬敬的請了回來,“娘子你還是去那邊玩一會子吧,等烤熟了我們自然會叫你來用。娘子身份貴重,沒的被火星子濺到。”
這便太瞧不起人了,張嫣漲紅了臉,反應激烈,“我看起來這麼沒用麼?”連烤個野味都會被火星子燙?
“小的絕沒有這個意思。可就算不是火星子,被煙火薰到了您的臉也不好不是?”
她噘着嘴走回來,卻迎上劉盈的笑臉。
“對嘛,這纔像一個六歲的孩子模樣,”少年將雙手放在女孩頰上,微微一扯,沒有用半分力氣,“老是那麼鬼靈精怪的,我反而擔心你心裡不暢快。”
她拼命甩頭避開他的大掌,脣邊卻忍不住微笑起來,只還瞪着他,“說的你多老氣橫秋似的,也不過才大我八歲嘛。”
劉盈悠然而不在意,“比你大就可以了。”
她又跑開,重新踏上草地,一時童心忽起,摘了許多花朵,拍去草梗上的泥土,將之按環形纏繞,編織花環。
間或墜着紫花,
六歲的孩子應該是怎麼個樣子呢?她問自己。
她是不知道的。她離她的六歲實在是太遠了。她對她的六歲唯一的印象是,她的父母死於那一年,生命中爲自己阻擋風雨的兩座山俱都塌了,然後莞爾站起來,擋在自己面前,於是他就成了自己生命中新的一座山。
她偷偷瞧了瞧劉盈一眼,他會成爲她的另一座山麼?然而他實在要庇護太多人,整個呂氏和張氏,最終都着落在他身上,這樣繁忙的他,大約未必會太多留意一個小小的自己。
如果羅蜜在這兒,大概會嗤笑了。羅蜜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她從來不屑於要別人爲她擋風遮雨,寧願將自己站成一座山。所以很多時候羅蜜來的要比自己耀眼,私下裡,她其實很羨慕羅蜜,羅蜜彷彿就是一個發光體,不自覺的吸引別人來到她的身邊。
可有些東西羨慕是羨慕不來的,再羨慕,她還是她,羅蜜還是羅蜜。她永遠也成爲不了羅蜜,也並不想成爲羅蜜,因爲若她成了第二個羅蜜,又去哪裡尋找那一個張嫣呢?
凡世兒女,我們都只能做我們自己。
思緒百轉的時候她忽然記起荼蘼唱給自己聽的那首歌,在她來到這個陌生世界的第一個夜晚,那首歌安慰着她,撫慰了她彷徨無依的心靈。
她依稀還記得那首歌的調子,於是起聲唱起來,“桃樹有華,燦燦其霞,當戶不折,飄而爲直,吁嗟復吁嗟!”
二月裡的春風吹過,田壟邊的桃花零零星星的從樹上墜下來,落進溝渠,打着轉兒隨水流去。
“公子,”青松走到劉盈身邊,輕聲道,“有兩隻野雞已是烤好了。”
劉盈點點頭,轉身望向張嫣,想要叫她過來吃午飯。卻看見張嫣跪坐在草地之上,戴着花冠,繼續唱道,“桃樹有英,燁燁其靈,今茲不折,證無來者?叮嚀兮復叮嚀!”詞意歡快積極,她卻起的是趙地的調子。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於是連這兩處的調兒也染上了一種慷慨悲涼的韻味。阿嫣起的調子有些低,童音細碎,便略帶了些低沉纏綿,有些古怪,但是也有些好聽。唱的時候阿嫣將雙手交疊放於胸前,側臉上是淡淡虔誠的神情。
劉盈怔了一怔,不知道爲什麼隱約覺得阿嫣的這個姿勢有些神聖,而這樣的阿嫣又過於成熟,他的心頭掠過這樣的念頭,不自覺的有些奇異。一剎那間從某個角度上望過去跪坐在草地上的張嫣忽然在他眼中化成了一個剪紙的人兒,薄的沒有一丁點厚度,然而輪廓優美,色澤神韻楚楚,非言語所能及。
多年之後劉盈回憶當初所見情景,一草一木微風芳香皆在知覺之內,有時候我們想要遠離一些不敢在意的人,或物,卻不妨這心思已經是親近。而郊外野草地之上他們最無拘無束的少年時光,其實也隱埋了分離的徵兆。
即有時侯是離,離有時候是即。本來就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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