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八 前奏
武信侯府中,呂祿伸手叩牀案,忽的笑道,“說起來,阿茹病雖古怪,到底是親妹妹,咱們家又不是養不起,慢慢養着,總能好的。……到時候,”神情若有所思,慢慢道,
“——也許會有新際遇,也是說不定的啊”
中元六年的歲首大典依舊盛大華央。
那一日,張嫣頭戴鳳冠,梳四起大髻,身着刻十二組繒彩繪翬文的玄色褘衣,青玉組綬垂於大帶,與劉盈並坐於未央前殿的高臺之上,瞧着其下文武官員鱗次而出,伏跪拜山呼“陛下長樂未央”明明不是第一次身臨其境,卻依舊生出一種眩暈之感。
身邊,劉盈察覺到了,伸出手,悄悄的握了她的柔荑,微微側首,用殿下衆人不能清楚覷見的角度輕聲問道,“怎麼了?”
張嫣就覺得那隻手極爲寬廣,暖意沿手腕而上,一直暖到心裡,脣邊開了一朵小小的笑靨,“沒什麼。”亦小聲答道,“只是覺得彩雲易散,好景難留,不知怎麼的,有一種怕消散的感覺。”
殿下,朝見藩王拜賀完畢退下,京中列侯隨之上前跪拜,劉盈在其中的間隔駁斥道,“竟胡說些什麼?”又輕輕安撫道,“撐着點兒,歲首大典是絕不能早退的,等這兒結束了,朕陪你回椒房殿。”
“嗯。”
燈架上九十六盞蜜燭,將前殿照的亮如白晝,張嫣微微側首,瞧着劉盈的臉頰,他的線條落在眼中暈黃而又分明,心中甜蜜而微覺痛楚。
少年時候覺得世事單純,只要兩個人相愛,就什麼都可以了。真正開始走進婚姻,承擔一個妻子的責任,才發現,並不是那麼簡單的。我們總要收斂起自己的棱角,摺疊起自己的脾性,才能讓自己圓潤的生活——
張嫣深吸了口氣,朝着劉盈微笑。
但是,有這個人陪在身邊,那麼,便是受再多的挫折,都是值得的吧?
在九重陛階之下,藩王近臣相對宴飲,面前食案之上俱放着飲食酒漿,默默無聲,偶爾擡起頭來,便能看見,在未央宮最高的地方,帝后的身影成了一道剪影,言笑晏晏,氣氛十分溫馨。
……
新年第一日,皇后爲太后奉食,笑道,“都說新年新氣象。如今都是中元六年了,母后可要開心點。”
蘇摩從殿外進來,笑道,“太后,織室剛剛進上來今年的新襪,你明兒個要用麼?”
呂后便皺了皺眉,“放在一邊吧。”不經意的抱怨道,“說起來,新襪上腳總是有些扎,反不如舊襪舒適。”
她用完了羹湯,將食具放在面前朱漆雲氣紋食案上,睇了張嫣一眼:“阿嫣,你也不小了,該學着長大了。”
張嫣低下頭來,誠摯道,“母后說的是,從前是阿嫣任性了,有些自以
爲是,從今而後,阿嫣受了教訓,會學着改的。”聲音平順。
呂后看着面前的女郎,她青絲逶迤,微微垂頸項,露出三重服帖白朱黃領緣,以及一段雪膩的肌膚,青春而明媚,猶如夏季的一泓明泉,縱然受了些許挫折,生命的色澤依舊十分美好,不像自己,已經蒼老陳舊的像一襲黯淡的袍子,落滿了灰塵。眸光便不由自主的露出一種涼薄來,
“希望如此。”
回了椒房殿,張嫣喚來豫章,“我記得私府裡有山陰今年秋進上來的葛布?讓人取過來一些,搗細了我要用。”
豫章應了,不免有些疑惑,“娘娘要葛布做什麼?”
張嫣道,“我想制一些東西。”
時人貴絲賤葛麻,兩宮之中的貴人少有穿葛麻之衣的。張嫣命宮人將葛布細細搗了,親自操刀剪裁。當時給呂后奉食,荼蘼是陪在一旁的,見了她的動作,便明白了她的用意,不免遲疑勸道,“娘娘,你便是有心,可以讓織室去做啊。”
張嫣擡頭,黑白分明的杏眸睃了她一眼,
“雖然太后看着已經諒解,但之前的芥蒂卻已經是在了,我總要表現些誠意,纔好讓她心知。”
“可是……”荼蘼欲言又止。
要知道,張皇后雖在旁的上頭多半聰明伶俐,心靈手巧,卻偏偏從小少習女紅。她出身尊貴,除了離宮的大半年時間,身邊什麼時候都沒有缺過織娘,倒也一直沒什麼問題,這一次親自縫製織物,縱然已經用足了心思,織物的針腳看起來,還是免不了有些粗疏。
張嫣也察覺了,自嘲笑道,“看起來,我的手藝還真的不怎麼樣——”
“娘娘,”荼蘼便安撫道,“手藝不要緊,要緊的是娘娘的這份心意。太后若是知道了,一定十分喜歡。”
張嫣嘆了口氣,眉宇間涌起擔憂之色。
彌合的了的是一碗酒,彌合不了的是從前的心情。對她而言,呂后是那個活在她曾經見過史書的臨朝稱制女主,也是如今長樂宮中甘爲皇帝兒子退讓的一國太后。待着自己,好像已經足夠寬容,又好似真心生了厭憎。人的感情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好像衛靈公對大夫彌子瑕,喜歡的時候,分吃一個桃子,是親近;到了不喜歡的時候,便是罪行。有時候,她甚至忍不住懷疑,呂后已經查知了自己的身世,這纔在心裡疏遠了自己。卻偏偏,她已然近鄉情怯,連問詢都不敢。
“我的這份心意,阿婆怕是不願意收吧。”
“怎麼會?”荼蘼愕然,“太后當日不是飲了酒麼?”
張嫣失笑。
“傻荼蘼。”
事情哪裡有那麼簡單?
那杯卮酒不過是一個儀式。爲了皇帝好,太后和皇后總不能長久齟齬。當日之事,劉盈
不忍自己受辱,臨時帶走了自己,但終究十分突兀,等於是狠狠的折了太后的面子。自己是晚輩,又有錯在先,必須得先低頭賠罪,呂后也借了階梯下來,面子上看起來,皇家依舊一片和樂融融,但骨子裡,誰又知道如何呢?
想到這裡,她不免不安,遲疑着伸手摸了摸平坦的腹部——要讓呂后真的回心轉意,最好的方法,莫過於迅速再生一個孩子。
那麼,再生一個孩子,好不好呢?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來,連她自己都有些隱隱心動起來。
要這道,不同於前元七年之前,回宮之後,在長樂宮之前,她便動則得咎,心傷疲憊。既然無論從情感和實力上,呂后都不是她能夠抗衡的人物,那麼她就必須想法子調和和呂后之間的芥蒂。如果能夠通過一個兒子來改善此事,自然是一件好事。更何況,
呂后對於自己腹中皇子的期盼,是真真切切的有很多年了。
她與劉盈身爲子媳,若是連老母這這樣一點想望都不能盡心實現,又如何說的過去?
……
張嫣低下頭,給一隻襪子開始繡寶相花花紋。
中元六年初冬,山東有地動傳來,劉盈在宣室殿中忙到很晚,回到椒房殿的時候,夜色已深,張嫣已經熬不過沉沉睡去。他笑了一笑,親了親妻子的額頭,輕手輕腳的上了榻。
因着很少做繡活,第一隻足襪,張嫣花了小半個月功夫,才慢慢繡成。開始繡另一隻的時候,便比之前手熟了不少,不過兩日,便已經見了雛形。因着她只在白日縫製,待前殿那邊報劉盈要回來的時候就收起來,直到快要繡完,劉盈都不知曉。
反倒是身爲宮人,消息倒要靈通一些,管升這些日子便知道,皇后娘娘在縫製一雙足襪,聽說這些日子便要縫完了,眸子轉了轉,便在這日韓長騮不在宣室殿的時候,覷着劉盈批奏章疲憊休息的時候,笑着道,
“奴婢恭喜大家,”
劉盈收回了按着太陽穴的手,莫名道,“我喜從何來?”
管升將腰彎的極低,“……奴婢聽說皇后娘娘最近在椒房殿繡一些東西,想來是給大家做的,大家和皇后夫妻和順,豈非是最大的喜事,值得奴婢恭喜?”
劉盈十分意外,他知道阿嫣不擅女紅,也就從未要求阿嫣給自己縫製東西,如何阿嫣忽然起了這樣心意?心中泛起汩汩喜悅之意,不自在的咳了一聲,瞪了管升一眼,“貧嘴。”脣邊忍不住漾出笑意。
管升笑道,“是奴婢貧嘴的。只是還請大家看在奴婢給你通風報信的份上,救奴婢一救。”
劉盈尚忍不住脣邊笑意,不在意的道,“你這小子,如今在這宮中也是威風八面,還有什麼是要朕救的。”
“奴婢
再風光,也是承了大家和皇后的福氣,”
管升道,“奴婢剛剛纔想起來,皇后娘娘只怕存着給大家一個驚喜的心思,卻被奴婢給在大家面前說破了,只怕皇后惱羞成怒,會對奴婢發作,到時候自然要請大家援手。”
劉盈忍不住指着管升笑起來,“阿嫣性子雖嬌,卻很少真正罰人的。最多不過刺你幾句,管副總管連這幾句話都挨不住麼?”
心情動盪,便覺得眼前奏章看不下去,宣室殿中懸着的玄色帳幔看着也都索然起來,忍不住起身道,“叫宮人不必回椒房殿報信。”
朕回去瞧一瞧。
管升忍不住偷笑,彎腰應了,“諾。”
劉盈悄悄入了後宮的時候,張嫣卻是毫不知情,正在繡手中襪衣的最後一朵花葉。呂后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之後,便不再用鮮豔的顏色,張嫣選的是醬紅色的絲線,繡針穿過繡繃裡的葛布,拉出其後絲線,忽聽得殿外宮人報道,“大家來了。”聲音已經是近了簾子,不由十分訝異,將葛布摞到一旁。
“阿嫣,”
劉盈探身進來,見到張嫣手邊的繡繃,鳳眸中閃過愉悅之意。
張嫣瞧了瞧天色,奇道,“這個時辰,你怎麼回到後頭來了?”
劉盈便掩飾性的用手背掩了口,不自在的咳了一聲,“今天朝裡的事不忙,我便尋思着回來陪你?”目光不自覺的又落到她身後的漆案之上,“咦,你在忙什麼?”
“呃?”張嫣正想細說,劉盈已經是走過來,“怎麼忽然想起來縫製襪子?你的繡工,朕不說也罷,本是打算一輩子也沒指望穿上你制的衣襪了……”
“呃——”張嫣揚聲打斷,十分尷尬,“……那足襪,是做給母后的。”
囧了,囧了。可憐的阿嫣但是無論如何,女襪總不能做男襪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