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四石室

二八四 石室

張嫣伸出手,輕輕推開了她置於自己臉頰之側的手臂,目光清涼之中,尚帶着一絲隱秘的憐憫,

“你不敢的。”

“咯咯咯——”丁酩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用手指撫過服帖髮鬢,笑的凌厲而又譏誚,“你憑什麼說我不敢?”

我的人生因爲你而落到這般可悲可笑的地步,如今,我在這蒼茫的未央宮中已經一無所有,也就無可失去,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是我不敢做的?

張嫣凝視着面前因爲情緒激動而顯得有些失控的女子,目光太息,彷彿是爲了丁酩,又彷彿是爲了自己,

“因爲,我如今雖困在這石室裡不知明日如何,你卻是要走出這石室的。”

人是一種羣居的動物。只要不能隔絕身邊的所有人,你的所作所爲,便絕不是隻關於你自己。

如果她的下落只有丁酩一人知曉,丁酩便是在這兒殺了自己,只要沒有被人查出來,便也沒什麼關係。但當日複道之上的事情,自己雖然還沒有推敲出全部關竅,卻絕不是丁酩一個掖庭中的失寵七子能夠做到的。

也就是說,雖然丁酩如今能夠獨自出現在這間石室間自己面前,她的身後卻一定還有着別人注視着她們的一行一動。她的目光瞟過石桌上的清水乾糧,目光微微閃爍,“那個人……哪怕真的要我去死,也不可能容忍你加一指侮辱於我。”

張嫣掩飾住心中怨懟,倔強的挺起胸來,凝視着丁酩,目光自矜又驕傲,“丁七子不是個蠢人,倘你只有自己一個人,也就罷了。”畢竟,若是連命都可以不要了,還有什麼可怕的?“但你在老家藍田卻還是有家人的,你不可能不顧念他們。便是爲了他們,你也不會亂來的。不是麼?”

丁酩的眸中閃過羞惱怒意,一瞬間簡直真想要下狠手,毀了面前這張嬌豔的臉蛋,卻在最後關頭生生止住,胸脯微微起伏不定,驀然笑起來,笑意悲涼,“你說的沒錯。”盯着張嫣,神情奇特。

真的是太對了!

她忽的憶起藍田的日照,在微風的天氣裡,溫暖的陽光照下來,打在田地間的粟穗之上,一片碎金色的光芒,沉甸而蜜實。

她於先帝七年以家人子身份被徵入宮,三年後跟了當時還是皇太子的劉盈,僅僅十四歲,一忽至今,已經有十五年。這麼多年的時光過去了,許久之前家鄉的記憶似乎已經模糊了,卻忽然在此刻,無比清晰的想起了臨行時親人的模樣:

那一天似乎也是秋日,粟麥成熟的時候,年邁的阿翁紅了眼睛躲在屋子裡不肯出來送她,阿孃眸光充滿憂愁,在她踏上車門的一瞬間失聲痛哭。七歲的小弟追着送她去長安的宮車在田壟上追趕了許久,最後嘶啞的聲音消失在不斷倒退的風中,再不與聞。

家鄉的南風如此薰美,終其一生,她卻都是吹不到了。

掖庭中的日子荒蕪貧瘠,便越發思念起記憶裡流光溢彩的家鄉。她便是連自己都不要了,又如何能不念及在老家藍田翹首相盼的親人?

丁酩退了一步,笑的便極譏諷,“張皇后果然心思敏捷,——難怪他那麼愛你。”

可是,你們的愛置我於何地呢?

最後,她回過頭去,輕輕道一聲,“張孟瑛,我恨你。”

木屐輕輕敲打石室地面的聲音竹簡遠離,“你就在這兒好好呆着,我等着看,國色芳華,椒房獨寵的張皇后,最後是如何收場?”

石桌上的蜜燭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努力掙扎着,拼命用自己最後的殘軀換一段短暫的光明,終究精疲力竭,無聲熄滅。只留下一地蠟痕。

室中便陷入一片黑寂。

張嫣抱着自己孤單的雙肘,在無人的地室中縮到一角,覺得內心空落落的,渾身瑟瑟發抖。

並不是對未來沒有一點恐懼的。相反,她正是因爲心中極度不安,才越發的在來人面前僞裝堅強。

長樂未央兩宮之下的地道挖掘的十分隱蔽,除了先帝劉邦,只有當初的匠人和將作大監陽成延知曉。後來,陽成延升任少府,投靠了呂后。呂后卻不知道出於何種心思,沒有告訴劉盈。她如今被困在地道之中,除了啞女和丁酩再也沒有見過旁人。而她身嬌體弱,手無縛雞之力,便是有再高的智力,在鎖鏈之前也徒呼奈何,只能被動的靜靜等待幕後真正的人出現。

但正因爲如此,在丁酩面前,她越發的不願弱了聲勢,被看低了去。

低頭既然沒有半分作用,她又爲何要勉強自己低下頭去。而她終究也是驕傲的太久了,無法容忍自己在劉盈別的女人面前低下頭去,只好越發的挺起背脊,維持自己可笑的自尊。

丁酩說:我等着看你是如何收場!

我會如何收場呢?

她亦不知道。

她知道歷史上的走向結局,卻不願意接受這樣的結局,於是在多年前,就試圖努力改變歷史。從她一力促成劉盈出戰淮南的時候開始,歷史就生生的被她扭轉了模樣,所謂歷史裡的人物走向和結局也都將或多或少的發生變化,縱然是她自己,也迷失在了歷史的潮流中。不知命運的前方等待着的是什麼。

這個時候,她本應該在硃紅軟香的椒房殿,和丈夫相親相愛,一旁,荼蘼捧過來一盞蒙頂茶,漆在硃紅髹漆耳杯之中,馥郁起一片濛濛的香氣;如今卻形單影隻,坐困在這座四壁簡陋陰寒的地室中,不見天日。

鼻間微微酸苦起來。

她剛剛,很想對丁酩說,“我很抱歉造成你如今的狀況,但是我不會道歉。”

她沒有法子爲這件事情道歉。

對於丁酩而言,夜夜空守增成殿,冷對燭火,確實是慘淡難熬的;但自己愛着劉盈,這份心思也是沒有錯的。我總不可能因爲憐惜你們受的苦,就將自己的丈夫讓出去。

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就好像欠下了債務。難得相互喜歡,才能平等相待,鶼鰈情深。這中間情意脣齒,又如何能再插入第三個人?她心裡總有一股倔強,憑什麼,這世上男人喜歡女人,就要求女人爲其守身如玉。若是一個女人喜歡男人,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這個男人左擁右抱,同時擁有別的女人?所以在雲中,她對劉盈說,“你可以善待她們,但是不準再和她們有關係,若是捨不得那些鶯鶯燕燕,大可以現在就轉身離開,若還存了享齊人之福的心思,趁早就死了這份心。”

相愛的感情那麼美,我們總要定一些底線來維護它。如果能夠死心,沒有你,我依舊能夠過另一種很好的生活。可若是在愛情裡還要忍受別的女人的困擾,她寧願在一開始就喊了結束。

因此,她想,在某種程度上,她還是有些對不住丁酩的。

很久以前,楚傅姆曾經教導過她:總要給旁人留一條後路,才能兩相長久。回到未央宮之後,一直謹記着傅姆教導她的話,無論是改革宮制,還是處置宮婢,都儘量留下了餘地。但惟有在掖庭的那些嬪御上,她左思右想,也沒有最後拿定主意。

劉盈是她最愛的男人,她一步都不願意退讓。但除了供給這些嬪御優渥的物質生活之外,她並沒有及時給這些嬪御安排一條生路,也曾經想過將她們放出宮去,卻也擔心劉盈和呂后反對——劉盈也就罷了,呂后已經和自己關係夠糟糕了,害怕她繼續不滿發難,就拖延到了現在。如今自食惡果,也是活該!

她只是十分的想念丈夫和女兒。

劉盈,你如今在做什麼呢?

先帝營長樂未央二宮,在宮殿之下做地道,溝通長樂未央兩宮各個殿堂,道路曲折迂迴,複雜彎曲。兩千年後,遺址留存下來,尚留痕跡。兩千年前的劉盈和張嫣不知道,兩千年後的嫣然卻曾經觀訪過未央宮遺蹟,站在當時已經荒蕪一片的龍首原上,看着昔日未央宮的遺址。兩千年的風流過去,那些曾經金碧輝煌巍峨富貴的地上宮殿已經全部消亡,唯有地下的地道,留到了兩千年後,滄桑伶仃。

淚水在暗夜中落下,晶瑩灼熱,打在地上,彷彿沒有一絲痕跡。

劉盈,你如今是否是在長安城中天翻地覆的尋找妻子的蹤跡,卻怎麼也無法想到,我便被困在你咫尺之外的未央宮地室之中。

深冬天氣寒冷,這一夜愈發降了氣溫,中夜便十分的涼,張嫣探身喚了幾聲,石室之上卻杳然無聲,沒有絲毫動靜,她亦沒有什麼力氣,便只好將身上薄薄的被衾裹的更緊,就這麼撐到了第二天早上,腦袋就有些昏昏沉沉的,啞女送食水下來,發現了她狀況不對勁,連忙喚了丁酩。

“怎麼燒成這樣?”丁酩皺眉,伸手撫了撫她的額頭。

她輕輕哼了一聲,於昏沉中睜開眼睛,便看到丁酩清麗的容顏。

“所以,張皇后,”

丁酩見她興了,便收回手,態度安閒似笑非笑,悠閒道,“你瞧,做人不能太鐵齒。昨兒個你尚覺得沒有什麼可求我的,今天便病成這樣,你若是肯求我一求,我便讓人給你熬藥,怎麼樣,你要不要考慮考慮?”

張嫣瞟了丁酩一眼。身體的熱度將她的肌膚染上一層粉紅色澤,杏眸眼嵌在瘦削下來的臉頰上,愈發顯的大的驚人,復又低了下去,靜默無聲。

“你……”

丁酩怒意勃發,甩袖回頭怒道,“你既然自己都不想要命,我又爲你吝惜什麼,你就熬着吧。”

“張孟瑛,”她忽的停下腳步,眨着秋水一樣的眸子,沒有回頭,只是淡淡的,似自我譏嘲,又似詛咒,“有一天,也許,你會死在這樣的驕傲上。”

……

不管如何,到了下晚,啞女送來了一牀厚被子,替張嫣蓋上,又拉扯了一下張嫣的手,一雙眼睛水靈純稚,清澈的似乎能透出人的影子。

張嫣懨懨的看了她一眼。

所有人似乎都覺得這啞女無知無覺,是最不會泄露秘密的。卻不知道,張嫣少時與景娘相識,後來又親自帶着劉芷,和這種聾啞之人相處自有一套相熟的法子,每日裡不過趁着啞女下來送食水的時候處上一陣子,已經是和啞女十分相熟。此時渾身虛軟,沒有力氣,便勉強安撫的笑了笑,示意啞女自己不適,沒有心力陪他。

啞女便站在她榻前發了一會兒呆,忽的轉身回去,過了不足一刻鐘,便又重新從增成殿奔下來,將一樣東西塞到張嫣懷中。

張嫣被懷中冰涼的觸覺一刺激,打了一個哆嗦,取了出來,這才發現,皮鞘之上刻着古樸的花紋紋路,竟是一把帶鞘的匕首。

饒是張嫣高燒無力,一時也發起呆來。

之前,她刻意交好啞女,自然也是希望能夠通過啞女得到一些助力,幫助自己逃出困境。鎖鏈的鑰匙是機密之物,啞女不易接觸到,她倒也不指望。便希望啞女爲自己尋一些防身之物。“求”了數日,啞女始終似懂非懂,她都已經不太抱希望,今日她卻給自己送了這把匕首來。

張嫣指了指匕首,又指了指啞女和頭頂,打了一串手勢,想要意圖詢問啞女,這匕首是啞女自行領悟自己之前的意思,還是上面的人讓她送下來的。

啞女卻只一徑微笑,面上一片空白。張嫣只得悻然放棄去追根探底。無論如何,能夠拿到這把匕首,對自己而言,總是好事。

臥在堅硬簡薄的榻上,之前的風寒似乎更深了,張嫣擁衾,睡的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怎麼,竟不自覺的想起少年時和阿母在長樂宮時的情景。

那時候,先帝劉邦尚且在世,她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孩子,對劉盈還沒有除了親人孺慕之外的別的感情。那時候,阿母還活着,陪在她的身邊,雖懷着弟弟張偃,卻依舊將自己當做眼珠子一樣看待,呂后亦疼寵自己,長樂宮中一片和樂融融。雖然曾有阿翁入獄和匈奴和親的煩心事,終究都曲折解決,自己眉梢之間,都蕩着歡喜之意。

如今回憶起來,竟已經是幸福如天堂。

她留戀着那時候的好時光,半夢半醒之際,似乎聽得有人在耳邊嘆息了一聲,不由呢喃喚道,“阿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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