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皇甫嵩卻沒有劉備的閒情雅緻,他擊敗蒲喜大軍之後便派了人去數裡外的濮陽城徵集糧草和船隻,如今老頭子正在中軍大帳內皺着濃眉苦苦思索,以至於皇甫堅壽進了中軍大帳都恍然未覺。
皇甫堅壽輕咳一聲,“大人。”
“哦,是堅壽啊。”皇甫嵩在沉思中被吵醒,一回頭纔看見自己兒子,“坐,老夫有件事拿不定主意,你也想想。”
皇甫堅壽走到側席,找了個麻布墊子跪坐下來,拱手問道:“大人可是爲降兵如何安置而苦惱?”
皇甫嵩點頭道,“不錯,蒲喜雖然伏誅,但這近七千名降兵都是成年男子,若不能妥善處置,來日必定還是禍患。”
成年男子不像婦孺老幼那樣好處置,他們既是社會上最主要的勞動力,又是最具破壞力,最容易被組織起來反抗統治者的不安定羣體。不管皇甫堅壽怎麼想,他都想不出一個可以確保自己大軍北上之後,這些前黃巾士卒不再叛亂的好辦法。
看着自己兒子垂頭不語的樣子,皇甫嵩眼神閃爍不定,“爲父想過個一勞永逸的法子,但是……”
“大人不可!此法有傷天和,絕不可用。”皇甫堅壽大驚失色,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反過來說,作父親的心中所想,也只有自己兒子最明白,他瞬間就知道了皇甫嵩說的是什麼法子,那就是殺光這些人。
皇甫嵩苦惱地嘆了一口氣,“但這些人不去管理,只會再度嘯聚山林,禍害更多百姓,你想過沒有,到那時候怎麼處理?”
皇甫堅壽沉吟片刻,擡起頭看向皇甫嵩說道:“何不召集軍中將領,大家拿主意?”
皇甫嵩搖搖頭,又背起手在大帳內踱步起來,直到太陽西沉才停下腳步,對皇甫堅壽說道:“明日一早,全軍集合。”
“遵命!”
第二日清晨,一輪旭日剛剛升起,擔驚受怕了一夜的黃巾降兵便驚恐地發現官軍不斷調動部署,已經將自己這些人團團圍住,這些手無寸鐵的降兵們個個如同墜入冰洞,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不少年齡尚小的黃巾降兵已經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低聲哭泣起來。
劉備隱隱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他大步來到皇甫嵩的中軍陣中,躬身行禮之後指着遠處聚成一團的黃巾降兵向皇甫嵩發問,“將軍不會是想效仿武安君故事吧?”
武安君就是戰國四大名將之首的白起,此人兵法通神,戰功卓著,爲秦國一統天下立下汗馬功勞。白起一生最大也是最後的勝仗發生在公元前260年的長平,在那一場戰役中秦軍擊敗趙國主力,之後坑殺降兵四十萬,白起由是落下一個“人屠”的惡名。
皇甫嵩聽了劉備有些咄咄逼人的話語之後眼神轉冷,他面無表情地反問劉備道:“黃巾賊聚衆百萬,連結八州,攻伐郡縣,惑亂天下,難道不該殺?”
“末將不敢,末將的意思是應當對這些人區別對待,區別處理,不要一股腦地全殺了。”劉備聽出皇甫嵩語氣不善,生怕他一怒之下真的做出大規模殺降的事情,連忙再次躬身抱拳。
皇甫嵩冷哼一聲,繼續逼視劉備,問道:“如何區別,說出你的辦法,不要只是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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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備想了想,回答道:“跟隨張角傳教惑衆者,殺;在賊軍中擔任將領者,殺;曾污辱婦女者,殺;殘害無辜者,殺;冥頑不靈者,殺。被亂軍裹挾者,無劣跡且願意悔過者,末將懇請大人給他們一次機會,留在軍中擔任民夫。”
侍立在一旁的皇甫堅壽聽了劉備說出的話語,眼前頓時一亮,他邁步出列,站在劉備身側向皇甫嵩也是抱拳行禮道:“啓稟將軍,玄德說的有理,只誅首惡,從者給他們一條生路。”
“黃巾軍中罪大惡極者、冥頑不靈者不過十之二三,我軍若是隻誅殺這些人,那些被賊人裹挾之人有了活路,必定會心生動搖,包括張角三兄弟軍中也必定會有許多人不願繼續追隨他們。如此一來非但將士們可以避免無意義的流血犧牲,也可以爲平亂之後恢復生產,休養生息留下更多丁壯。”劉備補充說道,以他的想法是一定要儘量多保住人口,絕不能讓寶貴的人力資源在毫無意義的殺戮中受到損失。
皇甫嵩微微頷首,這細不可查的動作被皇甫堅壽敏銳地捕捉到,他長出一口氣,心中懸了一夜的大石終於落在地上。
皇甫堅壽生怕自己父親做下大規模殺降的事情來,作爲領兵之人,戰陣之上刀槍無眼,你殺我我殺你都是各不相怨,而屠殺俘虜的性質就完全不一樣,數百年來一直都殺降不祥的說法。就算是武安君白起,霸王項羽那樣當世無雙的人物,在殺降之後都落得個屠夫的“美名”,最終死得悽慘無比。
如今既然皇甫嵩認可了區分罪大惡極者和被裹挾從賊者,那就不算是濫殺無辜,至少在皇甫堅壽心裡這已經足以安慰自己了。
“分開審問,十人一組,互相指認,互相攻訐者拉到一邊,矇住雙眼由其他人指認。”皇甫嵩大手一揮,“你們都去吧,事情儘量做細一點。玄德隨我來,有些話要問你。”
劉備不知道皇甫嵩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只得跟着他漫步巡視在大營中,至於官軍如何審問黃巾降兵,要殺多少人,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兩人一路默默無語,直到皇甫嵩巡視完整個大營,揹着雙手走到昨日裡劉備等人說話的小山頭,方纔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居高臨下地俯瞰全局。
“這麼做很麻煩。”皇甫嵩淡淡地說了一句,彷彿在自言自語。
劉備也學着皇甫嵩的樣子背起雙手與他並肩而立,回道:“有意義的事情都不好做。”
皇甫嵩瞥他一眼,“你這年輕人很不一樣,思考的角度不像是這個年齡該想的。”
“大人此言令備汗顏。”劉備微微笑道。
皇甫嵩搖搖頭,繼續說道:“旁人在你這個年齡,想的只是如何升官發財,或是光宗耀祖,少數有志向的年輕人會關心蒼生疾苦,但他們也只能想一想整頓官吏,警醒天子。”
“治標不治本,只要制度不改就沒用。”
“你的改法就是將世家豪強連根剷除,必要的時候把這天下翻過來也在所不惜,老夫沒看錯吧。”皇甫嵩冷笑起來,俗話說人老成精,他在官場上混了半輩子,看人幾乎沒有走過眼,對劉備心裡這點東西幾乎是瞭若指掌。
劉備有點笑不出來了,沒有人在心裡的事情被人一口道破之後還能從容地笑,更何況對方極有可能要了自己的性命。
看着劉備臉上不斷變幻的表情,皇甫嵩突地笑了笑,“別以爲只有你一個人聰明,當年先漢的武皇帝和咱們的光武皇帝不是沒想過世家勢力太大,也不是沒做過遏制世家豪族的舉措,但他們終究沒能成功,天子都做不成的事,你以爲自己行?”
“末將不過是個小小都尉,手底下千把士卒還不是自己的,根本沒有那麼大的野心。”劉備擠出笑容,儘量讓自己看起來真誠些。“更何況我是漢室宗親,皇上剛認的本家,怎麼可能自己砸自己飯碗呢?”
“哼哼,但願如此吧。”皇甫嵩大袖一揮,瀟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