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速,
則不達。
這是句老話,而老話能夠一代一代的流傳下來,這自然也有他顛撲不破的真理。
如果安明輝不急着那麼要想一錘定音…
如果雍正不那麼舉棋不定…
如果寶玉不是那麼大膽的將自己置身於這個死局當中…
那麼這一切或許根本就不會發生。
所謂一子落錯,滿盤盡墨,安明輝行錯了這一步棋,那麼便要付出代價。
寶玉嘴角依然掛着自信的笑意,修長潔白的手指緩緩的在桌面上敲擊着,然而一股強烈的鬥志和殺意卻從他的身上升騰起來。
寶玉的目光忽然閃動,一字一句的道:
“先生務必在今夜一更之前,率領典韋李逵,會同焦大,去城西客棧天字第六號房的夾牆裡,取出一個以油紙包裹的物事,於三更時分交到徐達元帥手上!此事事關重大,又必須做得隱秘非常,才能起到奇效。一切臨場機變安排,都由你全權作主。”
說着,寶玉解開腰畔的一枚玉佩遞給吳用,以作信物。吳用自知此事定乃寶玉預先設定下的伏着,恭恭敬敬的躬身接將過來。因爲心情激動的原因,以至於雙手都有些發顫。
將此事交代以後,寶玉似乎也如釋重負的鬆了一口氣,笑道:
“在我原來的計劃中,安胖子這個突然殺出的傢伙實在打得我有些措手不及,不料他竟然會做出這等弄巧成拙的傻事。豈不是正好幫了我一個大忙?”
吳用似乎領悟到了些什麼。沉吟道:
“公子的意思是?”
寶玉微笑不言,徑自尋過筆硯來,隨手拿了張皺巴巴的廢紙,在上面龍飛鳳舞的寫了一十二個大字。
——一十二個實在不敢令人恭維的醜字。
——一十二個忘恩負義趕盡殺絕的大字。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然後尋了一個信封來,將這張紙隨隨便便的揉了個團塞了進去。略一沉吟,也不署名,只寫道,知名不具。
吳用茫然看着寶玉做着這一切,如入五里雲霧中,摸不着半點頭腦。寶玉揚了揚這信,對吳用詭秘的一笑道:
“你待會派人,去將這封信交到安胖子手上,只要說是我寫給他的,安胖子定然會親手拆閱,等他看完以後,讓那人注意觀察他的表情,回來以後向我回報。”
吳用拿着信,沉吟了半晌,都行至數丈外終於忍不住回過頭來詢問寶玉道:
“公子…安明輝這般陰險奸猾,此時定然也是竭力關注着我們的一舉一動,您真的就自信只能憑這封信就能遏制住他對你不利的行動?”
寶玉聞言縱聲大笑。狀甚欣悅。因爲多日不見陽光而略微蒼白的臉上盡是自信的神情。
“安胖子方纔在朝中作繭自縛,我送去這封信的目的,不僅僅只是要遏制住他的下一步行動,更是要令他反過來暗助於我!”
吳用聞言驚道:
“這如何可能,安明輝的家族,可以說是弘興的左膀右臂!顯然弘興已與我們勢不兩立,定要置公子你於死地,以那安胖子的心胸城府,不來干擾我們行事已屬奇蹟,暗助二字從何說起?”
寶玉微笑道:
“正因爲安胖子是聰明人,所以他想事未免就會考慮得深一些,多一些。當然,也更自私,實際一些。”
寶玉的眼裡閃過一絲詭秘的亮光。
“你想想,此時的安胖子定然如驚弓之鳥,他的腦海裡勢必就要考慮朝廷下一步的舉動來——觸碰到了皇帝禁忌的人,通常都沒有好的下場。這個時候,如果我能從這死局中脫身而出,那麼雍正出於對今後朝廷前景乃至身後事的考慮,爲了避免我在他死後形成獨大的局面,就得在這朝廷裡尋出一個能與我相互制衡的人來!這便是皇帝家的權術!”
吳用聞言眼前一亮,頓時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於是,這個人首先年紀不能比公子高出太多,否則制衡二字便是空話,其次,這個人的心機城府要堪能與公子相敵,不然徒被您玩弄於股掌之上!最後他還得與公子之間結有難以化解的深仇大恨!”
寶玉微笑頷首。
“從各方面上看來,安胖子都是最佳的人選。相信他一定也能夠認識到,他存在的價值便是因爲我的存在!我一旦被處置,雍正便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將帝王心事都摸得一清二楚的安明輝!”
…
在送走了前來宣讀聖旨的欽使以後,天色已經漸漸黑了下來。他面上依然掛着招牌式的溫和笑容。然而這笑容卻令方纔那名宣旨的內使的心中感到深切的震恐。
——此人是專門宣讀這種給罪臣的詔書的。雍正以猜忌陰刻著名,他擔任此職務數十年來,見過的被處決的大臣官吏也不知凡幾。其中有痛哭流涕的,有癱軟於地驚恐得說不出話的,有開口怒罵的,有憤然自絕的。
——但是他從來沒有看過這樣冷靜從容的罪臣!冷靜得彷彿他纔是宣旨而自己纔是接旨之人!冷靜甚至沒有忘記在離去的時候打發給自己賞錢!
因此,這瀟灑而有着溫和微笑的少年,無由的令這名欽使體味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怖!
寶玉燃着了桌上的燈,展開了那張致命的詔書。將之鋪在了簡陋的桌面上,細細的以一種把玩的方式閱讀,琢磨着。不覺間,黑暗已經悄悄的包繞而至。
“你再怎麼看,這上面的內容也不會變的!”
一個清冷而憤然的聲音彷彿自黑暗的壁上撞折了數次,這才依然清晰迴響入了寶玉的耳朵。
寶玉目光一寒一凜,旋即微笑道:
“是的,這就和正如你眼下無論怎麼譏刺於我,今天晚上你也得一樣過來侍寢一個道理。”
蘇小小在不遠處的黑暗裡緩緩顯現出了身形,她白玉似的貝齒輕齧着紅彤彤的脣,黑順滑柔如瀑的發,給人的感覺是媚煞了而不是恨煞。一時間,寶玉竟都因爲這樣的容色而有一種曾是擁有的驚豔感覺。
寶玉目光裡現出激賞而曖昧的神色,他看向蘇小小的目光裡已多了幾分**裸的熾熱意味。在這種目光的逼視下,後者竟忽然覺得他的眼神有若兩道無法抗拒的黑暗之光,直似要把自己推倒,強斂心神,有些慌亂的後退了一小步,以手下意識的捂住了胸。
寶玉淡淡的道:
“你莫要忘記了,你還有求於我,你那師妹的迴歸,只怕就在這幾日吧?”
蘇小小忽然激動起來。
“我已經查明,你固然能在短時間裡爆發出超乎尋常的能力,但是卻不能持久,當日金陵一戰,你便因此敗給了我師妹!師妹能做到的事,我一樣能做到!”
她一面說着,一面因爲激動,瞳仁裡泛起了淚光。淚光越是映出她有一對黑是黑白是白黑白分明的眼。
寶玉卻一笑,笑得瀟灑而從容,輕輕鼓掌道:
“不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沒想到你勢力大衰後還能查到此事。那你還在等什麼,不趕緊過來擒住我,逼問出那令你念念不忘,不惜以身相換的秘密?”
空氣忽然似被極冷的冰碾壓過一般凍結了。燭火一陣晃動,黯淡,看看即將熄滅,寶玉輕描淡寫的伸出手去捏了捏燭蕊,燈光復又明亮了起來。蘇小小卻陡然踉蹌着後退了幾步,面色遽然蒼白!
寶玉繞有興致的以眼斜睨着驚疑不定的蘇小小,微笑道:
“後日我便會被處斬,你只需要今夜再陪我一晚,便能獲得那個秘密,你也是個聰明人,什麼事情當做。什麼事情不當做,自然也不用我來提醒。”
他的目光復又投注到了那張桌上平鋪的那張聖旨上,向着蘇小小招了招手。
“你來看,爲皇上擬旨這人的書法實在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你看單單是這一個日字,不過寥寥四畫,便以四種筆法寫成,偏生清逸淡薄裡流露出疏狂雄奇,實在是令人生出峰迴路轉,應接不暇的感受。當真好生叫人欽慕。”
蘇小小聞言頓時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在這個很可能是面前男子人生中最後的夜晚之時,他竟然還有心情來研究這奪命聖旨上字體的好壞!她甚至開始懷疑起面前的這個男子的精神是否已經變得有些失常了。可是自己還是身不由己的行了過去。
然而寶玉卻於此時溫文的牽起她的柔荑,在之上深深一吻,目光閃爍着微笑道:
“我已經猜了出來你在想些什麼,你難道不知道嗎?很多時候,天才和瘋子都只有一線的距離。”
“你說,我究竟是一個天才,還是一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