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賈妃元春也是由賈母一手教養長大的。元春乃是長姐,她心念母將年邁始得此幼弟,是以憐愛寶玉,與其餘的兄弟待之不同。在寶玉三四歲之時,已得她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在腹中,兩人名分雖爲姐弟,其情若母子一般。
寶玉見元妃說話時,眼圈都紅了,顯是動了真情,他心下也頗爲感動,哽咽道:
“不肖男實在…實在有負雙親,在赴京從軍前,家中已將我趕逐出門…自此我已於金陵賈府毫無瓜葛。”
說到最後一句時,憶起賈母,王夫人待自己的種種恩德,心情也激動非常,兀自垂下淚來,元妃輕輕的啊了一聲,自座上半立了起來,旋即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斂容道:
“怎會如此的?”
她進宮畢竟已有數十年,做慣了主子的身份,頤使氣派已成了習慣。這麼一問,威儀立現。這時候,才從她身上散發出一種成熟的貴婦魅力出來。
寶玉便不再隱瞞,將此事經過一五一十的說來,只是隱瞞了關於大羅教中的關鍵部分。元妃秀眉緊蹙,面色隨着寶玉的講述不住變幻。聽到最後寶玉被趕逐出門時,終於神色黯然,嘆息一聲道:
“原來此中竟有這許多是非曲折…小弟,也怪不得父親狠心,你做的事情委實也有些出格了。”
寶玉心中暗笑想道:
“我這樣做來都算出格,不知道這位嬌怯怯的姐姐知道了全部內情後又是什麼表情?”
他心中想歸想,表面上卻還是做出濃重的哀慼之色沉痛道:
“一應不是,都是我的錯,娘娘萬務勿掛懷,以免玉體違和。”
元妃幽幽的嘆息一聲道:
“我聽你話裡的口氣,似是對薛林二姝很是中意?”
寶玉面上微紅,他之前述說之時,言談中確是流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情愫。不意竟被這姐姐敏銳的捕捉到了,旋即又恍然:皇宮中乃是何等艱險深刻之地,這位姐姐在其中呆了十來年,就算是一張白紙,也當早被染得世故敏感了起來。
見寶玉面頰泛紅,久未說話,元妃只道他臉薄,面上也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莞爾道:
“我聽說你日前已在戰場上統帥過了數萬人,怎的還是若小時候那般害羞?在我面前,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
元妃這一笑,眼眉彎彎的勾撇上去,一雙清澈的眸子裡黑是黑,白是白,分明如畫,陡然令觀者生出一種豔媚的感覺。脣上的那點絳紅彷彿解溶成令人心旌搖曳的動盪,彷彿直欲刻骨銘心入靈魂深處一般。連寶玉看了心中也頗爲盪漾,忙略帶羞靦的答道:
“的確…是有此事。”
元妃微微一笑,方欲說話,豈知外間忽然有一名着赭紅燙金團花袍的太監大步踏入,尖聲通傳道:
“皇后娘娘到,慶妃到,淑德公主到。”
寶玉的身軀忽然僵硬了一下,旋即又恢復了平靜。他沒有說話,神色裡卻流露出一種冰雪也似的冷與靜。元妃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驚異,忙立起身來,整妝斂容下階迎接。
隨着兩排繽紛若彩蝶的宮女的涌入,三名身着宮裝的女人若被衆星捧月一般帶着一種皇家獨有的威嚴踏入了此處。氣氛頓時也顯得莊重起來。寶玉偷眼望去,只見皇后雖已年近六十,但是依然顯得端莊高貴,肌膚白皙。
而皇后左側的中年貴婦,想來就是太監口中的慶妃了。她鵝蛋臉容,嘴脣很厚上面略帶了兩點雀斑,然而正是這瑕疵極微妙的散發出一種誘人的成熟魅力,而她的一雙嫵媚的眸子正掃視着着身着一身嶄新貴妃宮服的賈妃。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ωарκ.cnκ.Сn.文.學網
寶玉沒有擡頭,從索倫的口中他得知,內宮中禁忌良多,擅自偷看宮廷貴婦也是個可大可小的罪過。因此自這三名身份特殊高貴的女人行入之後。他一直眼觀鼻,鼻觀心,寡言少語不敢擡頭,惟恐稍有過錯。
然而他還是很敏銳的感覺到:
有人在看自己。
——那是一種很奇特的目光,沒有敵意也談不上友善,似乎是好奇。
待到一應繁瑣的參見禮節完畢後,皇后微微點了點頭,旁邊一名值殿太監這才高聲唱道:
“免。賜座”
寶玉這纔敢將頭擡起來,躬身後退了幾步,坐到了一名太監特意遞來的錦凳上。微微擡目向上望去,頓時捕捉到了那目光的主人。
——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少女。
——可是這少女給寶玉的第一印象卻不是美麗。而是刁蠻。
——這少女正在饒有興致的打量着他,她瓜子臉,鼻子挺而且翹,眼睛發着亮,嫣紅的脣上似乎也有着青春的活潑色澤在閃耀着。白生生耳垂上的一隻金步搖,也灼灼的耀着亮,彷彿她天生就是爲了這亮麗的光明而存在的。
“你就是連二哥哥都交口稱讚的那個賈寶玉?照我看來,根本也同三哥哥壓根也沒法相比嘛。更不要說是海哥哥了。”
寶玉此時雖然還是一介白身,但是無論從他在軍中的威望,還是在前一段時間顯示出來的個人實力來說,都是當前京中正熾手可熱的紅人,顯然被雍正重用指日可待。此女話中顯然有輕蔑之意,問得可以說是無禮至極。偏生皇后卻絲毫不以爲忤,反而還笑着慈祥而寵溺的撫了撫她的頭髮,當是對之憐愛至極。
寶玉頓時暗暗皺起了眉頭,他寧願面對着十名大羅教的高手也不願意面對諸如此類的一名惹不起,打不得的少女,口中卻還是隻得恭敬道:
“臣本駑鈍,怎敢與三阿哥這等金枝玉葉相比?”
淑德公主眼裡頓時露出失望之色道:
“原來你也是一個和他們一樣的應聲蟲。”
說話間不經意的掠了掠發,眼裡卻露出一絲狡猾之色。寶玉心中一凜,不再理會於她,彬彬有禮的向着皇后一禮道:
“寶玉省親諸事已畢,普脫牢獄之不祥之身,不敢於內宮中多加逗留,望娘娘恩准。”
皇后嘴角旁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將周圍閒雜人等喝去。
“賈寶玉,你且不要慌着離去,本宮問你,你覺得淑德公主如何?”
寶玉心中頓時隱約浮現出一種不祥的預感。然而皇后問話,如何能夠不答?只得硬着頭皮違心道:
“公主國色天香,溫柔美貌,自然是微臣平生所僅見。”
皇后微微一笑,轉向元妃道:
“哀家聽說,你這個弟弟年已雙十,似乎還未定親?”
元妃眼中神色閃動,一怔道:
“回娘娘的話,舍弟頑劣非常,自幼便不喜讀書,是以在金陵時無人上門爲他訂下親事。”
皇后微笑道:
“元妃不必過謙,皇上對令弟是極其看重的,至少哀家跟隨皇上四十載,還從來未見過他爲了一個人而大赦刑囚。你升任貴妃雖然是哀家的主意,但是皇上若不是看在令弟寶玉的面上,也絕不會如此輕易的答應。”
元妃聞說此事,忙起身插燭也似的盈盈的拜謝了下去。皇后卻看向寶玉,面上還是帶着笑容,卻忽然問出了一個極其尖銳的問題,這問題似一塊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湖面,頓時於在場的每個人心中激起了千層的浪花!
“賈寶玉,你不妨對哀家明言,當今聖上一共有一十六子,依你之見,哪一位皇子承襲聖上龍位的可能性較大?”
寶玉一窒後正待開口,豈知皇后旋即又道:
“哀家最是不喜有人搪塞本宮,若你想隨口應付,那就當真有些目中無人了。”
“目中無人”這四個重逾千均的大字壓將下來,寶玉當真只得將臨到口畔的那句“皇上自有聖裁”生生的吞入腹中。他分明知道此時皇后在逼自己表態,可恨的是此次前來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竟被弄了個措手不及!
然而寶玉卻還是很快的寧定下來,他默然了半晌,淡淡的道:
“娘娘先恕過微臣妄言之罪,臣方敢直言。”
皇后躊躇了一下,知道面前此子乃是膽大妄爲之人,爲求謹慎起見,轉首望着旁邊的淑德公主和藹道:
“蕊兒你先出去玩,我們有事說,一會兒叫你。”
淑德公主雖然刁蠻,但是對這位母后的話卻還是不敢違背。輕撅着鮮紅的小嘴,使她的薄嗔更添妖嬈,三步一回頭的行了出去,路上聽得侍侯的太監慘呼聲絡繹不絕,漸漸遠去,想來這位公主一腔怨氣,便出在了身旁這些隨從身上。
一時間,殿中沉靜了下來,寶玉淡淡道:
“若是依臣之見,這皇帝之位只怕要落在十四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