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着寶玉的懶散與倨傲,那青年卻笑了一笑。
他一笑,彷彿令翩翩俗世變紅塵,蝴蝶飛,鴛鴦夢,夢如人生夢如夢…
——就好似岩石上盛開的豔麗花卉。
而此時載灃的左手還環着一名嬌媚女子的腰,眼裡卻露出一種惶恐得彷彿是小孩子做錯了事遇見大人的神色來,顳顬了半晌道:
“海…海易大哥。怎的你也在這裡?”
寶玉聞言,持杯的手霍然震了一震,玲瓏的水晶杯中的酒液忽然盪漾出一圈驚疑的漣漪。
“海大哥?此人姓海?記得昨日那名刁蠻的淑德公主就曾經拿自己與三皇子相比,最後還添上了一句:更不要說是海哥哥了。”
“難道此海便是彼海?載灃口中的這名海大哥遮莫就是公主口中的海哥哥?”
寶玉心中這般迅速的轉過了許多念頭,口中卻淡淡的道出兩個字:
“可惜。”
他忽然說出這兩個沒頭沒腦的字來,實在令人有些摸不着頭腦的感覺。對面坐在海翼旁邊的一名英悍青年忍不住開口詢道:
“你這傢伙,無緣無故在可惜些什麼?”
寶玉懶洋洋的平臥在躺椅上,似是在觀望着天上的雲捲雲舒,直到連載灃都生出了“不耐煩”的感覺,這才悠然道:
“看你們推倒這藤牆的利索勁,若不去做花匠當真可惜。”
旁邊人等聽寶玉這般調侃於他,無不掩口莞爾,那青年這才知道面前這憊懶傢伙在戲弄自己,額上青筋綻起,突突的跳了一下——他也是自小到大都被奉承嬌寵慣了的,平生只膺服身邊的這位大哥,本來覺得與這鄉下來的暴發戶說話已是擡舉了他,不料竟反遭譏刺!
另外一名身材纖小的少年顯然不忿同伴受辱,兩道新月也似的彎彎的眉毛輕輕一挑,看上去嫵媚非常,卻開口反譏道:
“你又是什麼東西,之前被海哥哥說得大氣也不敢出,噤若寒蟬的!”
寶玉聽了這少年的清脆的語聲,連眼也沒有轉一下,依然保持着那個平臥的傲慢姿勢。嘴角旁卻露出一絲邪魅的微笑道:
“最大的輕蔑,在於無言,這句話不知道老婆——或者說是淑德公主殿下您聽過沒有?”
此話當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而帶來的效果也給人遭成的反應各不相同:載灃等人自然是目瞪口呆,驚異非常。被寶玉譏刺的那英悍青年也頗爲驚詫的望向身旁同伴,這女扮男裝的淑德公主殿下卻在聽了寶玉話中的“老婆”二字後,臉色也急得白了,跺足怒道:
“你…你胡說什麼!誰是你的那…那個!”
刁蠻之意,呼之欲出。
而聽了寶玉的那句“最大的輕蔑在於無言”以後,這粉雕玉琢般的公子侯爺海易,雪玉似的頰上,更是陡升起了兩朵紅雲,他的目光在這一剎那頓轉爲亮金之色,被他目光所觸之處,彷彿都發出一種灼燒着的“滋滋”的細微響聲!
寶玉也霍然轉首過來,目光似刀,寒意凜冽的迎向對方射來的目光!
這相望的一剎那,空氣裡似突然激起了一次無聲的爆發,寶玉的眉梢發尖忽然憑添了幾分燦麗的亮色,而海易的臉上卻增補上了一絲悽楚的風霜!
兩人顯然在方纔的那一場深刻的對望裡已然交上了手。
——而且似乎誰也沒佔着便宜。
可是寶玉卻馬上再度發出了攻勢!
——以言爲刀的銳利攻勢!
他的笑眼如二池春水,雪溶冰消漾了開來。他笑得極溫和,可是在場的那兩名女扮男裝的女子立時感受到了一股十分邪冶的冷寞煞氣。
“昨日承蒙慶妃娘娘親口應允定下我與公主殿下的親事,小子不甚榮幸,只是若你我成親之後,殿下便不能似現在這樣若歌妓一般,到處隨男人行樂了哦。”
他早已冷眼看出這淑德公主與海易兩人的關係絕非尋常,因此話中首先便強調出慶妃將女兒有意許配給自己的事實!
——這樣一來,普一出言便立傷海易!
——一句話便直攢入了海易的心底深處!
緊接着的第二句話就拿淑德公主與歌妓相較,話中那不屑與鄙夷之意呼之欲出!這一句話,更是傷了兩人的心!
——海易與淑德公主的自尊心!
而寶玉在說話的時候,眼睛更盯在淑德公主旁邊的那名女子的身上——準確的說是她短髮束髻如玉白一般的頸上,這一注目,才發覺這女子纖腰盈握,風姿楚楚動人,也着實是人間絕色。那女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寶玉毫不避忌的注視,頓時羞得將臉轉向一旁,卻隱約可見驚心動魄的紅暈徑直向耳根竄升。
對面列席的另外三名男子頓時按耐不住,拍案而起暴怒道:
“小子,你說什麼!”
“把你的狗眼挪開!”
寶玉旁邊的那些酒肉朋友頓時紛紛惶然離席,告罪而去,深恐遭到池魚之殃。寶玉卻彷彿早已料到會有此等情景,面上從容微笑,眼裡卻沒有帶出絲毫笑意,緊緊盯着面色蒼白的淑德公主和麪無表情的海易。
從這兩人的表情可以看出,寶玉的話似乎一支惡毒的箭一般射進了兩人的心底。又若一塊入水的石,激起的是嫉妒與疑惑!
這白衣少年很是滿意的笑了笑,極有紳士風度的向着對面席位中那羞靦難當的女子舉了舉杯——他的這個簡單動作中流露出來的那種獨特自信與瀟灑,那是旁人怎麼學也學不來的。
他這個動作無疑是在火上在添了一瓢油。本來已是虎視眈眈的那三人再也忍耐不住,騰身就撲了過來。當先的便是那英悍青年,曲指成爪探在身前,他額頭前的發頓時爲迅烈的勁風所激拂而起,看他這撲擊之勢,直若一隻氣焰熏天的下山猛虎!
寶玉卻悠然轉首,彷彿正在賞玩着旁邊桃樹幹上那含苞欲放枝頭的那些嫩綠清新得讓人有想一口吃了它的衝動的芽,還恍然覺出了春意已至的欣喜嘆息了一聲。
——這一聲,更是將攻來那三人的怒氣催生到了極至!
——他竟還在賞玩風景!
——他竟敢不把我們放在眼裡!
一念及此,這三人手下蘊含的力道,更因這輕蔑之意催生到了十層!
——可是寶玉面前的桌子竟霍然無聲無息的飛起,若一扇屏風一般擋在了三人撲擊而來的路線之上!
這一瞬間,這三人竭力施爲的一爪一僦一肘便一齊砸在了這張新色桃木鑲紋桌上!
雖然只彷彿是一次若尋常市井鬥毆的交集,可是在場的人在這交手的一剎那,竟恍然錯覺得寒意悽迷,漫天灑落的點點陽光彷彿奇詭的化成了飄渺無聲的片片新雪!
這樣詭異的感覺不禁令他們眨了眨眼。
便是在這眨眼的一霎裡,一切都彷彿是電影裡慢鏡頭回放一般,這三名青年循着撲來的路線飛退回去,而飛起的桌子也彷彿借了他們三人合擊之力原路翻回,待那三人跌坐回椅子的那一刻,桌子也不偏不斜的原樣安然擺在了寶玉的面前。
一切彷彿又回到了數刻前的模樣,寶玉似個大孩子一般,稚氣未脫的溫和笑了一笑,伸筷在桌上夾了一筷子菜,津津有味的品嚐起來。而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身後已然多了一名枯瘦佝僂的老者,看這老頭子的模樣,彷彿一陣風都能將他吹將起來,但仔細看來,他每一塊肌肉都好似緊緊貼在內骼上,流露出一種只有壯年人才擁有的精悍!只要一加發動,就會產生出極可怕和最驚人的力量!
海易面上終於有些變色了,他自然知道自己這個表弟海沁的手上分量,事實上,之前推倒中間的藤牆便是他出手後的傑作。而三人聯手之威,卻被一張飛起的尋常桌子生生攔下!最可怕的是,那桌子上所陳的菜餚,連湯水油汁也未濺出來半點!
他卻沒有注意到,寶玉的手也在微微的着發抖,而焦大腳下的青石板,也碎裂成粉,呈現出一個清晰的鞋底印痕。
好在這個時候,那頹然跌坐回原來椅子上的三人的手上,足上,肘上發出了一陣清脆的碎裂之聲,將在場中人的眼光吸引了去。
原來,他們三人擊在了桌上以後,所觸之處已結上了一層幾近透明的薄冰,寒氣更若針一般直迫入骨髓裡,一直暗自運勁到此時,方纔將冰震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