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寶玉微微擡眼,神情凝重,“老闆可還願意接受這樣一面新的酒旗?”
那老頭子滿臉的皺紋都如海一般的攪動,翻騰着,而他的雙手都劇烈顫抖起來,此時任何人都感覺得到他揹負的那種釀造了多年的深沉痛楚悲哀。兩滴渾濁的老淚從他的眼中滴落,他以雙手將這沾染了不知道多少人血液的大氅恭敬接過,激動而鄭重的點了點頭。
爲感謝寶玉相贈的此份大禮,這老頭子見他似是吃得意猶未盡,又特地下竈爲他整治了一道小吃。端上來的時候,只見七八個雪白透明的混沌透着微紅的肉餡在清澈的湯水中載浮載沉,旁邊點綴了三數根碧綠的菜葉,也不加任何調味料。最奇妙的是,混沌身上還生出一道道細長的白絲,隨着湯水不住蕩動,端的是單看這賣相便清爽得令人砰然心動。
寶玉端起碗嚐了一隻,只覺得混沌方一破皮,一股奇香的液汁便從齒頰間涌入舌中,在口中巡迴徜徉。令人情不自禁的咕嘟一口將之咽落下肚去。李逵在旁看着,咕嘟的吞了一口饞涎,嘟囔道:
“大哥你真是運氣不錯,一來便吃到了老陳頭親自下手料理的翹腳牛肉與龍鬚混沌。”
原來這老陳頭在此擺攤多年,風雨無阻,加上日日都爆滿,吃客大多無位,都在這路旁放倒的枯樹上就地而坐,翹起一隻腳來啜湯,因此管這牛雜湯叫作翹腳牛肉。而龍鬚混沌上的那“龍鬚”則是由蛋清調理而成,看上去也是惟妙惟肖。
寶玉一面吃,一面同周圍人等笑說家常,旁人雖然知道他定是達官貴人,卻看他沒有絲毫架子,也樂於同他攀談。正言笑間寶玉忽覺有人在耳旁低聲道:
“二公子,且來街角一敘,也請將李逵將軍一同攜來。”
寶玉心中一凜,眼見得距離自己最近之人也在尺餘之外,方纔那句話從何而來?這分明是用傳音的方式說出,會使這等高深莫測的功夫之人是友是敵全然不知。寶玉面上卻也不動聲色,匆匆應付了幾句後,便起身領了李逵告罪離去。
只見行過街角轉過彎,頓時將喧雜的人羣拋在了腦後。有一道魁梧身影當街而立,寶玉一看心中一驚,此人竟是宗人府的副總管德仁!他忙上前拜見,口中道:
“不知德總管尋上寶玉有何事?”
德仁面無表情地道:
“不是我要見你,要見你的另有其人。”
說着將身側開,只見街頭數丈之外,有十來個人左一個,右一雙的或站或立着,將兩個人包圍在中央。這十來個人看似排列得雜亂無章,但哪怕距離了如此距離,寶玉還是深切的體會到一股凌厲如高牆的氣勢撲面而來。
寶玉看清楚了被保護着的兩個人的面容,心中一驚忙拉着李逵拜了下去:
“罪臣賈寶玉,李逵參見皇上,怡親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親王大人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兩個人正是掌握了當今天下最高權利的兩個人。
雍正。
允祥。
最先開口的是允祥:
“賈寶玉,你開口便自稱罪臣,那麼就先自己說說犯了什麼罪吧。”
寶玉這等老油條怎會爲此等說辭難倒,頓時惶恐道:
“回王爺的話,臣之前擅自將昔日北征之時繳獲的元人萬人隊大氅送給了一名赤心爲國的老者,這老者一家七…”
“夠了。”眼見得寶玉即將把話題盡數轉移,允祥面對着他這等滑頭也大感頭痛,連忙令其打住。“那陳氏老者身世淒涼,風燭殘年卻不忘國仇家恨,這等義舉皇上已經知曉,不用你來多說。你的錯便止犯於此嗎?”
寶玉自然知道允祥指的是昨夜之事…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自己無論怎麼保密,也定會有些風聲走漏出去…可是他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之人,立即滿面無辜的攤開雙手道:
“那麼便委實不知王爺所指何事了,自從皇上訓誡之後,寶玉一直都秉承聖意,閉門讀書啊。自己都忙不過來,哪裡還有其他閒心?”
允祥眉毛立起喝道:
“你還敢抵賴!昨夜你乾的好事已是滿城皆知!眼下從速老實交代,只怕還有一線生機!”
寶玉叫起撞天屈來:
“昨夜我在營中大睡,幹了什麼能讓滿城皆知的事。冤枉啊!”
雍正與允祥對望一眼,心中都生出無力之感,這賈寶玉抵死不開口,偏偏昨夜之事也非謀反叛逆的大罪,還遠遠達不到寧殺錯不放過的那種程度,提供情報的人,又拿不出什麼真憑實據,要想因此而加罪於他無論於情於理都是萬萬說不過去的。
何況最主要的是,允祥號稱俠王,極重情義,只要寶玉未作出危害他家山河的這等滔天大罪,他也不願這個曾經救他於元人之手,保全他一生清譽的後起之秀從此就湮滅無聲地。
無論雍正還是允祥,兩人腦子裡的三大準則還是
重才,
惜才。
用才。
雍正的臉揹着光,因此看上去分外有一種高深莫測的威嚴,他淡淡開了口:
“賈寶玉,你不要以爲昨夜你貪慕美色,與納蘭共同進退之事朕拿你沒辦法,你雖說早有預備,沒有留下什麼證據,可是朕若要收拾你再簡單不過!只是方纔見你時刻不忘國恩,事事都將邊事掛在心中,總算還有那麼幾分忠君愛國之心,便不來和你一般見識!”
寶玉忙伏身惶恐道:
“小的忠君愛國之心時刻銘記,不敢稍忘,可不是僅僅只有幾分而已。”
旁邊一名太監喝道:
“大膽!你的意思是說,皇上說的是錯的了?”
寶玉眼中寒光閃過,竟然反喝了回去:
“大膽!我與皇上奏對,何時輪到你這等閹奴說話!遠數漢唐十常侍,高力士,近的明朝則有魏忠賢,王振之流,太監干政,便非吉兆!你莫非想敗壞我大清國運麼!”
聽得寶玉這般說來,雍正與允祥的臉色頓時大變,歷代當政之人無論他如何昏庸,但在他自身心中,還是絕對想振作向上,不願做那亡國之君。何況是以英主自詡,雄心勃勃的雍正?寶玉所言引經據典,顯然極有道理。那太監顯然也是極有權勢之人,尖聲喝道:
“小子,灑家自七歲進宮服侍太后,風風雨雨飄搖近五十年,你要想在灑家面上抹黑,那是休想!”
寶玉卻根本不理會於他,深深磕首下去:
“唐太宗曾言,以銅爲鑑,可以正衣冠;以人爲鑑,可以明得失;以史爲鑑,可以知興替。得失興替,便在皇上一念之間。”
當寶玉說到興替二字之後,雍正與允祥面上的肌肉都是劇烈一搐。雍正頓時毫不猶豫的以一種出奇溫和的聲音對那太監道:
“你先退下吧。”
那太監還欲說什麼,卻欲言又停,依言退了下去。允祥面上露出不忍之色,但這神情一閃即逝,快得幾乎令人察覺不到它的存在。雍正也不看寶玉,對身邊人詢道:
“事情辦得如何了?”
一人垂首回話道:
“明日臣就撰文,將這賣湯老漢的事情流傳天下,以彰天下軍民同仇敵愾之心。”
寶玉聞言眼皮微微一跳,把頭埋得更低了。
雍正接着凝望了寶玉一會兒,忽然有些感慨地道:
“據說你曾一口回絕了皇后要將淑德許配給你,我還只道你真是鐵石心腸,無欲則剛之人,哪裡知道…嘖嘖,還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在寶玉印象裡,雍正素來都是深沉冷刻,不苟言笑之人。不料忽出此語,他何曾見過雍正此時的模樣,不禁愕然,方欲說話,卻聽得允祥也笑道:
“在昨夜裡的那種情形下,你還能不顧一切的趕去,足可見你對那位大羅教的柳聖女情深意重了,只是不知她若要你起兵謀反你會如何?”
寶玉聽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見允祥將柳聖女三字都叫將出來,知道勢難遮掩,忙拜伏在地,口稱不敢,他雖然知道雍正若是要動手拿他,根本就不會在此同他說這些,心下還是頗爲惶恐。
雍正與允祥顯然對他的反應很是滿意,於是微微一笑,暫時將之涼在一旁,轉向寶玉身旁的李逵道:
“卿就是軍中人稱黑旋風的李逵?”
李逵雖然粗魯,卻已在典韋的提點下,也略知輕重,再不是那販運私鹽的鹵莽漢子。當下一一奏對,倒也是條理清晰,但語言中不免也要帶些“直娘賊”,“賊廝鳥”等出來,聽得旁邊禮部尚書等人大皺眉頭,雍正想來是愛他爽直,一直不以爲忤,溫言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