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嘆了一口氣,垂首看着懷中的女子,而黛玉也仰起臉看他,明豔照人的眼色在正色分明的凝目裡望着他,雖在暗淡的光線中,黛玉的容色都絲毫不減其香豔,不改其絕色.兩人的眼神在這近在咫尺中交流融會,在這種心靈的默契交流裡,語言事實上已經成了多餘的累贅.
黛玉忽然輕柔的嘆息了一聲,探手撫上了寶玉的面頰,憐惜的道:
“原來…原來你心裡還是那麼的苦,那麼的累.”
她春蔥也似的玉指貼在寶玉的面上,指尖上遞送來一陣微涼的粗糙.寶玉半閉着眼,享受着她的撫摩,聲音裡也多了些素日裡沒有的疲倦和脆弱.
“百事煩心,家人對我雖好,但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這園子裡一個個都似烏眼雞也似的勾心鬥角,我若不能在外面打拼出一番事業來,那便只能任人魚肉的下場!”
“其實,自從我打蘇州回來,便覺得病癒的你似乎變了一個人,完全不象以往的那個表哥了,變得任性而桀驁,叛逆而….冷酷,我好害怕你從此就不再理我,不再要我,我,我也不知道何以有這種感覺.”
黛玉幽幽的說着,淚水卻也忍不住自白玉也似的臉頰上滑落下來.
其實這種感覺不只是她一人獨有,有的女子,天性十分敏感,她們會因看到一隻貓,一隻狗,忽然從她們的眼神中感覺到一種相依相守的情感,甚至生起了我的前生就是它的錯覺.
她們有的第一眼看見一個男子,就生出了這輩子就只跟定他了的心意,同樣的,因爲那個男子離開她的時候,很可能只是風颳過落下一片葉子,甚至是打碎一隻碗,就會認定:“我再也不會見到他的”將成事實.
這就是所謂的女人的直覺,通常在有第三者插入家庭的時候,這種感覺會分外的靈驗.
然而此時寶玉卻因爲這種直覺而起了一陣後怕.因爲若是放在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他知道黛玉會有這樣的想法,那麼定然會讓她永遠沒有機會將這種感覺吐露出來的機會!
黛玉一頭雲海似的烏秀長髮鬆鬆的挽在腦後,散發出浴後的香氣,寶玉的手撫過這柔滑的發,攬住她的腰,他用盡一切溫柔的摟住她,那力量比用指尖去撫摩自己的眼球還輕,比第一次以脣欠缺尋找愛人的脣還柔,兩人便在這幽黯的天色裡相互依偎,細細凝聽雨水滑過竹葉的極細微聲響.
兩人相依良久忽然聽外面丫頭對答,說姑娘身子不適合,正在歇息,聽來傳話人的聲音的卻是賈母處的嫫嫫,說道今兒有親戚來,太太在芍葯軒裡擺了酒,要林姑娘去,進來看見了寶玉,因喜道:
“原來二爺也在這裡,省得我們費事,老太太特意發了話,一定要您到場.”
寶玉奇道:
“今兒爲什麼要我去?”
那婆子也不避忌,笑嘻嘻的回道:
“卻是老太太孃家裡的孫女兒史家姑娘名叫湘雲的來了,兼前日薛太太親戚裡那位寶琴姑娘也要進園子裡來住,這酒擺來特意是給她們接風的.”
黛玉聞說“寶琴”二字,心中突的一跳,年前賞雪之時,賈母就似對這女孩子十分中意,聽話語裡還隱隱有求聘的味道,後來聽說已許了人家這才罷休,而忽然怎麼又會說起要在園子里長住?那個湘雲姑娘又是何等人物?
這種種事情糾纏在一起,再聯繫到太太一定要寶玉去的話,黛玉的面色頓時陰沉了下來,淡淡對那婆子說:“知道了,你去把.”便不再說話.
寶玉見人走後黛玉泱泱不樂,悶在一旁的模樣,知道她心眼頗小,此時定是思前想後,心情起伏,忙行過去又哄又勸,磨蹭了半日,直到又來了兩批婆子來催後,黛玉這才重展笑顏.
外間卻還是在下雨,密密如織.怡紅院裡早有人送了寶玉慣用的雨具過來,穿戴好以後,黛玉笑道:“你這模樣倒真是別具一格.下面卻穿了雙布鞋.";
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有一雙棠木屐,他們放在廊檐上了。”
她說話急了些,便伏在桌上不住咳嗽.寶玉見她喘得甚急,心疼道:
“雨水頗大,你身子又弱禁不得風,就不要去了把,我若在席上見了有甚稀罕物事,給你裝了來?”
黛玉俏目一翻,咬着脣道:
“你自然不希望我去,打攪了你的好事.”
說着便別過頭去,泫然若泣,寶玉無奈的嘆息了一聲,去旁邊架子上覓了件厚實的洋錦緞紅披風與黛玉披上,寬慰道:
“你就多心,我明明是擔心你身子…走罷走罷.路上小心別受了風寒.”
黛玉見他這般體貼,心中自是甜蜜,笑道:
“我這模樣,出去動動也是好的.”
兩人行出,卻不要旁邊婆子丫頭陪送,寶玉身上自有蓑衣被護,黛玉撐了把傘在雨中隅隅而行,別有一種娉娉婷婷的別樣風情.空氣裡洋溢着一股素日裡沒有的清鮮植物氣息,一路行來,兩人指點各處與平日間截然不同的風景,在煙雨濛濛裡灑落歡聲笑語,心中均只願這長路永遠都沒有盡頭.
擺酒之處卻在芍葯欄中紅香圃那三間小敞廳上,三面均環着池子,池中卻是遍佈了田田新荷,翠綠的闊葉與淡紅的骨朵被雨水一洗,越發晶瑩潤澤,生氣盎然,在其間把酒的妙處,自然不必多說.
煙雨空濛,素日裡不過十餘丈,輕易能看清人物面容的距離,如今落在寶玉的眼裡只能影影倬倬的辯識出模糊的人影.但見紅香圃那三間廳上已是開了三席,杯恍交錯聲裡,隱約有歡聲笑語不住傳來,看來等不得他們兩人,已然開席了.
寶玉順着白石小道饒了一個彎,行到了門口,還在脫衣除帽時,旁邊丫頭早便一疊聲的笑着通傳了進去:“二爺來了.”周圍自然有侍侯的丫頭爭先恐後的幫他來料理這些瑣務,寶玉含笑細聽裡面說話時,卻是賈母的聲音,看來老太太今兒心情極佳,只聽一個細細巧巧的聲音念道:
“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
寶玉心中一動,這正是年前回去的薛寶琴的聲音,這女子聲若其人,言談舉止均溫柔細緻,體貼入微,之前雖在大觀院中住了不久,卻甚得賈母,王夫人及衆家姐妹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