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宸從上林苑出來,才覺得本來就不厚的氅衣全都溼透了。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好像是從水裡擰出來的,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至少以前沒覺得在皇帝面前說話有這麼難,不只是要維護自己,還要將管家的人統統護在身後。如果僅僅只是他的女人也還罷了,夫妻本是一體。可是還有他的幾個哥哥也一樣,這一刻才知道他們原本是一體的。
“丞相?”榮立眼看着他上了大轎還是怔怔的:“您沒事吧?”
“先回府,不要去朝房。”諸葛宸擺手:“叫人把兵部的幾個人都到府裡來,我有事要說。”
“是。”榮立趕緊答應了:“丞相,夫人方纔命人來傳話。說是府中的事情已經平復,不用丞相操心府裡的事情。”
“嗯。”諸葛宸已經坐進了大轎,頂着一夜無眠而發青的黑眼圈:“夫人那邊沒事就好。”嘶啞的聲音是在皇帝面前據理力爭一夜的結果,這麼多年也還是第一次。從來都不覺得作爲一個宰相還需要跟皇帝竭力解釋什麼,至少沒有如此擔心會發生叫人無法預料的事情。
關心則亂,這是父親當日教導自己的話:必先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好耳熟的話,是不是將來也要如此教導兩個兒子?
“丞相回府。”微閉着雙目打了一個盹兒,精神已經比先時好了很多。下轎沒有看到自己要見的人:“人呢?”
“遵從丞相的鈞旨,已經在外書房候着。夫人請丞相先換了衣裳,說是丞相忙了一夜。總不能這樣子見大人們,也不妥當。”榮立指着書童手裡捧着乾爽的朝服:“丞相還是先更衣吧。”
“嗯。”有時候夫人的話就比丞相說的話有用,諸葛宸也自好笑:“看看有什麼可吃的,有些餓了。”
“是,夫人已經叫人預備了。”榮立看他神情閒適,有些好笑。看來在這兒,夫人說的一切,好像都比這位丞相有用得多。
諸葛宸進了一邊更衣用飯的屋子,二進院以外都是男人們的地方,就算是丞相夫人再有特權也不會例外,所以就是想好了再多事情,她也不會涉足這裡。只是把要準備好的事情交代下來,然後自己還是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管雋筠幾乎也是一夜無眠,從吩咐人安排素靈住下,到後來兩人在屋子裡說了一夜的話,同時也知道了很多在別處無法知道的內幕,看來三哥即使是瞞着所有人,都不會瞞着她。不像是諸葛宸,有的時候一旦涉及到國家大事,不能對人說的話,他還是不會跟跟自己吐露半句。或者是兩人所處的位子不一樣,三哥在做人而諸葛宸在做事。
“夫人,丞相已經回府了。遵照夫人的吩咐,已經伺候丞相更衣用飯纔去了外書房。”如意撩起湘妃竹簾進來,手裡端了一盞冰糖蓮子羹:“夫人,您也是一夜沒睡了。吃了蓮子羹,歇上一覺就好些了。”
“不想吃,身上乏得慌。”管雋筠微閉着雙目:“這兩日只怕事兒就會越來越多,看樣子咱們是閒不下來的。我這些時候總是累得慌,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乾脆請太醫來看看好了。”如意輕輕在旁邊打着羽扇:“夫人,您身子不好只怕丞相也是擔心。”
“再說吧,我先睡會兒。”管雋筠擺擺手:“等會兒要是丞相那邊散了,來回我一聲。只怕稚兒跟暉兒兩個到處鬧騰,讓乳孃跟嬤嬤們好好看着別惹事。丞相只要是事兒忙,就容易心煩。”
諸葛宸大步進來已經是到了午後,管雋筠睡在貴妃榻上。清瘦的臉上泛起一點嫣紅,她的臉色一向都不是太好,這種氣色已經是很難得。方纔隱隱聽人說,她總是有些不舒服,未免有些擔心。叫人去請太醫過來,應該不會是什麼大事。不過自從那年在南中生下暉兒以後,她的身子就沒有完全復原。加上早先早產生下長子,幾乎是雪上加霜,不想她有任何閃失,只是這話平時也說不出口。
“醒了?”看她睜開眼,諸葛宸微笑着過去:“怎麼也是一夜沒睡?”
“嗯,睡不着。歇了好大一覺,已經好多了。”管雋筠起身,看看已經到了正午的太陽:“忙完了?都是正午了。”
“忙完了,看樣子那邊是沒事了。真是叫人擔心了整整一夜。”管雋筠端起手邊的茶抿了一口:“這是什麼,怎麼這個味兒?”
“我常喝的碧螺春,平日不是說這茶挺好的,今天怎麼不喜歡了?”諸葛宸接過來:“我也是覺得你這些時候總是胃口不好,吃不了一點東西。”
管雋筠驀地一下紅了臉,瞥了他一眼沒說話。諸葛宸看這樣子也知道是有事了:“不會是……是不是……”
兩句沒說完的話,好像是印證了某件事。管雋筠紅着臉點點頭:“我想應該是,只是不敢肯定。過兩日閒了,讓太醫來看看好了。”
“已經傳了太醫了。”諸葛宸笑起來:“我只是擔心,若是真的你身子怎麼受得住?從稚兒開始,就一直磕磕絆絆的,後來生下暉兒也是那樣子匆匆忙忙。自己身子都沒全好,要不還是讓太醫用點藥,這孩子還是不要了?”
管雋筠愣了一下:“胡說什麼呢,難道真有了還能不要?”
“我是擔心你的身子,孩子以後還有,你只有一個。”諸葛宸伸手把她環進懷裡:“你的事兒總是這麼多,要是再來個孩子,撐不住。”
“不會有事的。”管雋筠靠在他身上:“不是總說要個女兒的,要真是個女兒只怕你比我還捨不得叫她受委屈。”
“我想要是個女兒的話,你不是總說自己從小就沒了爹孃,也不知道被父母寵着是什麼滋味兒,這個女兒我們只怕就要捧在手心裡長大了。”想到是個跟她一樣嬌嬌柔柔的女兒,諸葛宸的眉眼間也溫柔起來,時不時在她溫柔的眉間親上一下。
“難道是說稚兒跟暉兒還不夠寵?都沒有那家的兒子像是咱們家這樣的,真是有些無法無天。那天不是還說要進宮伴讀的,我看還是回絕的好。也免得將來說是皇太子被稚兒他們帶壞了,誰擔得起這個沉重?看看皇后家的張繼保,就知道所謂的紈絝子弟是什麼樣子。咱們家的這兩個,雖然是有些嬌縱。可是素來看得緊,倒不至於弄成那樣子。”兩人對着比了一下手掌,十指已經糾纏在一起。
“夫人,這事兒你就交給爲夫去辦好了。”諸葛宸低頭看看她,外面響起腳步聲:“什麼事兒?”
“回稟丞相,是太醫院的王太醫來給夫人請脈了。”榮立在外面接口說道。
“嗯,請太醫進來。”諸葛宸起身親手放下了面前的珠簾,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王太醫由兩個沒留頭的小廝跟在如意後面領了進來:“微臣給丞相,夫人請安。”
“實在是添麻煩,夫人這幾日總是不舒坦,趁着我有空,請太醫過來看看。”諸葛宸笑着欠身達禮,王太醫是太醫院院判,能把他請出來實在是莫大的面子,榮立去的時候只怕人都嚇壞了。
“微臣不敢,想要瞻仰夫人玉色。”王太醫年歲已過半百,微微發灰的鬍鬚透露出年紀的秘密。
“好。”管雋筠點點頭,如意上前掀起一側珠簾。王太醫看了看,又給她摸了兩側的脈門好一會兒,這才捻鬚笑道:“微臣要給丞相和夫人賀喜,夫人已經有了兩月的身孕。而且母子均安,看來不久相府又要添丁了。”
“是男是女?”不等諸葛宸開口,管雋筠也有些心急,脫口而出引得所有人都笑起來。
王太醫笑笑,又給她診了一會脈:“夫人,只怕這一回會是個小小姐,也算是湊成了一個好字。”
夫婦倆互看了一眼,已經是喜上眉梢。真要是如同太醫所說,才能說是天隨人願。諸葛宸笑起來:“若真是個女兒的話,我可是要重謝您了。”少有的起身拱手道謝,反而是讓王太醫有些意外。
人都說諸葛宸是個冷面冷心的人,平日在太醫院接觸也不多。只是聽說諸葛宸爲了自己的夫人,居然跟母親鬧翻。哪怕是繼母,也不該這樣寡情薄意。不過是因爲管家身份高貴,而皇帝對管家一向都是另眼相看,所以這種事沒有人敢去深究。想想,要是換在別家的話,這可是大不孝的罪名。
不過此時一見倒是有些意外,諸葛宸對夫人的全心呵護也不是能夠僞裝的。忽然想起,有些事情耳聽爲虛眼見爲實,畢竟那位丞相夫人自己也不曾深交過。一切都只是聽人在說,真正看在眼裡的纔是真實可信的,想到這裡王太醫放手寫下了一道藥方:“丞相,這道藥方只是備用,夫人若是覺得還好就吃着試試,當作茶飲好了。”
“好。”諸葛宸接過方子略看了看,一道很平和的方子。但是君臣配伍看起來就不一樣,很王道的用法:“有勞了,送您出去。”也不叫人送出去,親自送到門外看着榮立引領他出去。
扭過頭看着管雋筠,兩人都不知道這一下該有多高興。這孩子給兩人帶了的歡喜已經是超越了所有的一切,尤其是在方纔平復了那麼多麻煩以後,還能有這好消息,實在是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