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朕跟你,安心坐着。不會有人進來。”皇帝指指遠遠相隔的兩張綈凳:“看樣子朕今兒出來還真是對了,沒想到能遇見你。”
“是,民婦給皇上請安。”私室之中更要小心謹慎,尤其是如今更比不得當初,那時候自己是一品命婦皇帝多少會有忌諱,而此時自己早已不是什麼命婦,真的只是一個尋常的村婦,如果皇帝真要做出什麼舉動,自己沒有任何可以逃脫的機會。
“行了,坐下說話吧。”皇帝擺擺手:“沒那麼多禮數,只有朕跟你。當做是故人相見,說說話而已。你小姑子在外頭,朕不顧忌別的還要想着悠悠衆口,是不是?”
“民婦不敢。”管雋筠後退了半步,在遠處的綈凳上坐下。
皇帝端起一盞淡茶啜飲了一口:“這些年過得好?看你的顏色倒是比那時候好多了,看來諸葛宸的選擇是對的。帶着你走,過你們想過的日子,這一點朕想過做不到。”
“皇上萬乘之尊,怎麼能跟民婦這般的村夫村婦比。拙夫與民婦不過是鄉間尋常百姓,有勞皇上記掛着。”管雋筠想起那次跟皇帝沒有任何避諱的對話,說話固然是凌厲了些,卻也是出自內心。還好,皇帝沒有多加罪責,事後也一個字兒都沒提。
“越發會說話了,只是這稱呼也越來越遠。”皇帝感慨了一下,拈起一枚栗子糕送到嘴邊又停下:“朕要廢黜太子,你知道?”
“民婦一介草民,如何知道家國大事?”管雋筠第一要瞞着皇帝的就是不能讓他知道。男人回了京城。到時候只說是自己進京來看望諸葛果夫婦,第二就是不能讓皇帝知道自己知道這一切,甚至兒女在京城的事情都最好能瞞住。
“這些事朕已經頭痛了好久,想要找個人說說。居然找不到任何人。若是諸葛宸在京裡,說不定還能有個退路,如今一切都在等着朕自己拿主意。姜輝這個人比諸葛宸更油滑。諸葛宸雖然油滑,總有兩句實話跟朕說。姜輝除了跟朕打擂臺,凡事都聽不到他一句真話。看樣子,這些本事還是學了個全。”皇帝自嘲道:“孤家寡人,就是說的朕這樣子的人。”
不論到了幾時都是一樣,只要是皇帝發牢騷,管雋筠都不會多說半句。她心裡始終都是想着。皇帝若是想跟別人抱怨的話,每個人都會跟她一樣,那樣就會省了很多麻煩。不過這到底是一廂情願的事情,很多時候就因爲那個聽話的人喜歡惹事生非,最終爲了一兩句抱怨的話。招惹來了無限麻煩。
“朕看你這麼久,倒是一星兒沒變。好像是朕當年見到你的時候,不過是那時候梳着辮子會跟在朕後面叫大哥哥。”皇帝遞了一枚龍鬚酥給她:“這是宮裡的手藝,興許趕不上你在外頭吃的好,不過是御製的幌子罷了。”
“謝皇上。”接了過來,慢慢咬了一口:“跟從前一樣的味兒,還是沒變。”
“你喜歡就好。”皇帝點頭:“朕如今不能再跟你說什麼要你留在朕身邊,或者朕這一生只要你一個的話。朕斷了那個心思,因爲朕做不到諸葛宸所做的一切。爲了你。他可以拋棄掉所有的一切。什麼太子太傅也好,一品宰相也罷,跟你相比,都變得微不足道。就好像朕最近正在做的事情一樣,明知道有些事不對,可是朕一定要做。”
“皇上所作必有緣故。”管雋筠點頭。不是附和而是知道一件事。這些話她沒有對諸葛宸吐露過一個字,夫妻間不會不信任,只是這件事就是說出來諸葛宸未見得會相信:皇帝當初能夠繼位,就因爲他是嫡長子的身份。所以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嫡長子身份對於皇位的繼承來說有多重要。
何況那位華妃,日後會留下子少母壯的惡名。皇帝的江山來之不易,不會把江山拱手讓人。既然是這樣,廢黜掉皇太子必有緣故。至於皇后,或者就因爲是這個母子關係才最後斷送了皇太子君臨天下的將來。
“不是每個人都明白,你懂並不是說每個人都會知道朕想做什麼。”皇帝笑起來:“比如說那位姜丞相,就不像是諸葛宸一樣善體朕意。連一句阻攔的話都沒有,是說朕都對了還是都錯了?不屑於顧還是相信朕的判斷始終是正確的?”
聽到這裡管雋筠忍不住笑起來:“皇上這話,民婦不知。只是皇上與民婦說這些,是不是太過了?民婦不過是個婦道人家,實在不該知道這麼多事兒。”
“這是朕要說給你知道,真是想讓你轉告你那位老兄,叫他放心。”
皇帝頜下跟男人一樣,已經開始蓄鬚了。不過也跟自家男人一樣,都不再是當初的青澀而尖銳。歲月的流逝加上世事浮沉,都讓他們變得成熟穩重起來。
這番話讓管雋筠心底猛地一觸,彷彿是不認識皇帝一般。
皇帝沒看她,只是自顧自說下去:“你們進京的事兒,從張彬在哪兒遇到你們開始,朕就知道了。諸葛宸畢竟是朕最信任的臣子,且不論發生過什麼,朕跟他或者成不了先帝跟相父一樣的魚水君臣,只是這個護他周全還是做到的。至於你,朕曾經真的想要把你留在身邊。只和你做一輩子的夫妻,就好像你和諸葛宸這樣,神仙眷侶也不爲過。”
停了一下,好像是在思索什麼,抑或是在告訴自己,如今說這些已經是太晚了。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這就是他作爲帝王莫大的悲哀,如果可以選是不是真的願意拋棄掉這萬丈江山,和她男人一樣做到不問世事,只是爲了這一生都有她的陪伴就足夠?
“民婦有一事不明,請皇上明示。”想了想,還是脫口而出:“拙夫與民婦離京之後,曾有幾次歷險,是皇上救了拙夫與民婦?”
“怎麼不說是朕始終都在跟着你們?”皇帝難得一笑,此時卻非常開懷:“走了,朕不放心。是不是還帶着朕給你的東西?”
“是。”管雋筠沒有否認,如果有一天真的不能保全自己,總要保全男人和孩子。那個匣子可以救命。
“這就夠了,只要你不曾忘了朕跟你當初的一點點情分,朕就不會負了你。你頂撞過朕,忤逆過朕都不要緊,你畢竟是朕最在乎的女人,好像是孩子們最喜歡的糖人兒。就算化掉了,吃掉了,都還是獨一無二的。任何時候都取代不了。”皇帝撣撣衣襬:“叫你那位老兄放心,還有你的兄長們都要放心。朕不論有多胡鬧,都不會拿自己的江山社稷開玩笑。至於姜輝,榮耀來得太容易,加上少年出挑,總要經歷些波折才行。這話不許說,朕來教他。”
“是。”管雋筠一笑莞爾,旋即止住:“丞相夫人到底是民婦的小姑,皇上還請容情一二。”
“朕知道。”皇帝也點頭一笑:“皇后不再是皇后,他們都危害不到你們,這點你放心。張家做的事情,朕雖不是每一件都知道,至少知道了**。這裡頭的恩恩怨怨多到朕都頭痛,就好像當初你跟岫筠之間的事情,外人斷不了那個是非。”
“皇上,華妃娘娘好看麼?”管雋筠忽然一笑。
“朕的女人能不好看?”皇帝笑笑:“只是跟你相比,不過是月亮跟月影而已。忙完了那麼多事情,不想再有一個女人跟朕鬥智鬥力。如果是隻要一點恩寵,朕給她可以。別的東西,朕即便富有四海也是吝嗇的。”
“民婦知罪。”管雋筠不知怎麼去接下這個話茬,乾脆不說最好。
“時辰不早了,若是再說下去只怕你小姑子要去昭告天下了。”皇帝想了想,從袖袋裡拿出一個錦囊給她:“這裡頭的東西,離開京城再看。記住朕的話,不論到了什麼時候若是有人難爲你,朕替你做主。將來的皇后是誰,皇太子是誰都不要緊。朕保全你,總不會變的。”
“謝皇上。”接過那個精緻的錦囊,沒有龍紋沒有皇家氣派。只有那個見慣的名字:瑞麟。
皇帝目送她出去,看看空無一人的身後,帝王的寂寞沒人會懂。她跟諸葛宸走過了那麼多,該要一輩子在一起。如果自己做不到,有別的男人可以給她的話,應該要放手。不放手的話,只會讓周遭所有人都跟着痛苦不堪,既然是這樣,那就放手好了,況且自己還欠諸葛宸一個交代。
那就讓自己徹底放手,最後只是留給他們一個終身的保障好了。曾想過要讓未來的皇太子娶她的女兒爲皇太子妃,不過如今看來也只是一廂情願了。皇太子被廢黜,就不會再有皇子年紀相配。更要緊的,他們既然歸於平淡,貿然出一位皇太子妃的話,就會將他們一家人再度爲人所關注,豈不是白費了這麼多年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