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阮顰回來,趙永晝將原本就沒怎麼翻的書扔到一邊站起身來,他注意到阮顰水藍色的衣袖上有血跡。
“怎麼回事?”趙永晝低聲問道,聲音裡輕微的顫音顯露了他的不安。
“河館的確有問題,現目前被三個黑市上的男人控制着,但實際上與江南的第一大隱秘組織‘夜月’有着關聯。”阮顰斂目沉眉,道:“小將軍今日的行爲已經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依奴婢之見,這件事咱們暫時不要插手,等回到京城,請大人做主。”
趙永晝擰着眉,虎眸黝黑深邃:“大人做主?這麼一點小事都辦不好,還需驚動大人麼。”
他生氣了。躲在畫壁後的子清能感覺到,白兒在生氣。那個女子也不說話,半晌,白兒像是自知錯誤般,他說:“阮顰,你受傷了麼?”
女子低頭瞥了一眼自己的袖子,快速的皺了一下眉頭,似乎是很嫌棄。
自打進到房裡後就一直沉默的豆子這時終於等來了機會,他擡起頭,縮着脖子,眼睛裡閃着光,“姑娘真厲害,兩個……”
阮顰忽然側頭冷冷的看了豆子一眼,豆子噤聲,低下頭去。
“這不是奴婢的血。”阮顰笑道,“小將軍若是心疼奴婢,就聽奴婢的勸告吧。奴婢什麼也不怕,只怕這天高皇帝遠,但凡您出了一點事兒,大人那裡,奴婢只能以死謝罪了。”
趙永晝揮揮手,“罷了,你去歇息。明天一過,咱們就啓程回京。”
子清看見那女子和豆子行了禮便退下了,他坐到牀沿,摸着黑躺下。沒過一會兒,趙永晝進來了。
“子清,你睡了嗎?”他低沉出聲。
子清坐起身,伸手拉過暗處人的手,帶着涼意的身體躺進被窩裡。
“記得有一次你生病了,身體發着燒,我也是這樣抱着你……一眨眼,你都長這麼大了。”子清靠着厚實的背部,低聲喃喃。
趙永晝沒有說話,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忙,他迅速的沉入了睡眠中。
子清的睡意很少,久別重逢讓他喜不自勝。後半夜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後背有一陣涼意,很不舒服。這種感覺就像……就像暗處有一雙眼睛在盯着這裡,如芒在背。他有些害怕,但白兒卻毫無察覺,睡的十分深沉。子清收了收被角,躲進被窩深處。
大概過了有一刻鐘,那雙眼睛似乎才消失了。
才凌晨那會兒,張府就敲鑼打鼓的忙起來了。子清迷迷糊糊的醒來,身邊的被窩裡還是熱的,白兒已經去了外間。他看了一眼羑安,羑安翻了個身,還沒醒。
透過鏤空的木窗木可以看到外面院子裡掛着紅燈籠的樹枝丫丫,天色還是昏暗的,但丫鬟僕從們來來往往,忙的腳不沾地。子清站到窗戶邊,呼吸了一口,那涼氣入肺腑,趕走一夜的瘴氣。
就在這時,他忽然又感覺到了,雖然那雙眼睛的視線沒有打在他的身上,不過他還是很難受。
他聽到白兒在外間的聲音,“進來。”
房門被輕輕推開,昨夜的那位阮姑娘領着端着洗漱用品的丫鬟僕人魚貫而入,伺候將軍早起。
子清忖度半晌,還是沒出去。悄悄坐在裡間,直到白兒出門去。過了沒多久,天大亮了,有人進來招呼他們,來的人卻是豆子。
“子清少爺,將軍讓您去前面用飯呢。”豆子滿臉的喜氣,連身上穿的也是新衣裳。大概是這府裡喜氣洋洋的氣氛也感染到了子清,連他也自然而然的笑了。
但他還是有些猶豫,轉過去看牀上,羑安也已經醒了。子清說:“我們還是不去了罷。”
像他們這種身份,坐在桌上不是給白兒丟臉麼。
豆子看向羑安,“我可不能這麼去回話呀。”
“你就說我身子不行,子清要照顧我。”羑安開口道,“讓他們把飯菜都端到屋裡來,不就行了。”
“那好吧。”豆子出門去了,沒過多時,兩三僕從端着飯菜進了屋,伺候他二人起身。子清神色有些木訥,但大體上看不出有何不妥。待用飯完畢,只剩兩人時,羑安問他,“你怎麼了?”
子清搖搖頭,不肯說。
與他相處多年,羑安卻知道他在想什麼,“你是不是覺得,他與你不再像以前那般親近了?”
子清不說話,盯着自己的手指。
羑安說:“四年的時日可以改變許多東西,然而改變的越多,經歷的痛苦也越多。你我尚且如此,又何況他在那戰場之上?他對我們能做到現在這樣,足以說明他是個有情有義之人,你又何必爲難他。”
“我怎麼會爲難他。”子清急切說道,“我……我只是……”
羑安皺起眉,秋水般的眸子裡三分憂愁,七分蒼涼。
“子清,我們此去京城,是另一番境地與人生。這話本不是該我來說的,但你的心思只有我知道。我仍勸你一句,不該奢望的東西,千萬別去碰。你可記得念一師父曾告誡過的?我們行走在人世的獨木道上,地獄與天堂分列兩邊,成魔成佛,且在一念之間。”
子清流着淚,手指緊緊的揪着衣服,過了一會兒,他說:“你放心吧。我就是死,也不會做出半點傷害他的事。”
看他決絕的樣子,羑安只怕他胡思亂想做傻事,又笑着打趣他:“你這兩年日夜拜佛唸經所禱告的,不就是他能平安回來,常伴你身邊麼?現在這夢想,算是實現了不是?”
子清笑着點頭,“我這一生,也算圓滿了。”
這一天三清縣的縣官鄉紳土豪都到場了,連堂萊城都有豪紳趕着過來,明面上是給張玉明面子,實際上都是奔着白虎將軍而來。說的是嶺南白家的分家子弟,到場的大多爲白五以前的恩客,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兒。皇帝的詔書已經下來,宸王隻手遮天,就是說白五是皇子只怕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在場的沒人敢道破,也沒人願意去道破。不管以前是身份多高的恩客,陪了他多少次酒,如今這些人笑眯眯的對着趙永晝行禮問好,都是人精,也不說從前,只道今後。
“白將軍好人才吶。”“青年才俊,後生可畏啊。”
諸如此類,懶得枚舉。趙永晝坐在高坐,虎眸白麪,氣宇軒昂,彎着脣端着酒。來人若有些品階,他便點頭與之飲酒。也有想趁機攀附的,之前從未見過面的,便對之一笑,也不讓人尷尬。張玉明掙足了面子,賓客們也盡了興,賓主皆宜。
拜高堂的時候,白氏和白長漢坐在一側,張玉明坐在一側,新人拜罷,又特地拜了趙永晝。張圖笑奉上茶,趙永晝接過喝了,張家人都舒了一口氣。
鑼鼓喧天中,禮成,送入洞房。
張玉明與趙永晝在房中詳談了半宿,末了,張玉明從袖中摸出一封信遞過來。
“這人是老夫在京中時認識的一個朋友,他官職雖然不大,但是關係四通八達,手段也多。表面上圓滑中立,實則也是個重情守義之人。老夫當年於他有些小恩,將軍回去後可將此人籠於麾下,必對大業有所幫助。”
趙永晝接過信封,捏着裡面似是裝了一個硬物,打開一看,卻是半塊撞碎了的石頭。裡面一張紙,上面寫着:賢弟周琛。短短四個字,出自張玉明之手。趙永晝點點頭,將信收起來。
“有勞張大人費心了。”
張玉明忽而嘆了氣,似不經意間低聲道:“歲月真是無情,你我之間終究也只落得這般生疏。”
趙永晝聽見了,並不在意,只是彎脣一笑,“當年也好,今日也罷,都只是過去了。在我眼裡,張大人亦算得上是有情之人。對我,對羑安,該做的不該做的,張大人已經仁至義盡。於這一點,我是真心謝過張大人的。”
他一提羑安,張玉明的神色又多了幾分別的,他動容多時,最後也只是擺擺手,閉口不言。
“不再去看看他?”趙永晝問,“明日一早他就要隨我同去京都,今生今世,無論生死都不會再回來的。”
張玉明搖頭。
“我看他卻是想見你的呢。”趙永晝自嘲般的一笑,彷彿笑羑安的自作多情。“沒有什麼話帶給他麼?”
張玉明沉默半晌,蒼涼道:“他是個可憐人,我負了他,對他不住。你……好好待他罷。”
對於羑安的過往,趙永晝只依稀知道那麼一點兒。羑安本是堂萊城的小倌,當時也是紅極一時,但是他性格倔強,得罪了人,便被打發到三清縣這種偏遠的地方來。到了河館,劉鴇兒對他也客客氣氣,羑安的日子看起來過的尚算可以,至少他人長的好,小有名氣,有客人喜歡他,於是比其他小倌要受尊敬的多。可是趙永晝知道,羑安不會喜歡過那樣的日子。他若是個安於享樂的人,從了這世道便也罷了,一輩子渾渾噩噩也就過去。偏偏也個倔強的,不肯認輸,不肯妥協,想要尋得自己的一方淨土,偏卻不得方法。
在趙永晝的記憶裡,羑安從未對哪個客人真心笑過,他總是懨懨的,或是眉宇間顯而易見的敷衍,除了張玉明。即便是白五名氣盛行的那幾年,河館的人也知道,張玉明最鍾情的少爺,仍舊是羑安。趙永晝也隱約看得出來,張玉明對羑安是十分欣賞的。至於後來對白五,那也是白五身上多少有幾分羑安的‘影子’,倔強,不服輸,不妥協。
只是白五敢於破釜沉舟,死不足惜。而羑安的反抗是那般的不得其法,無可奈何,他反抗了十幾年,仍舊只是在地獄裡且行且走。
而羑安呢?趙永晝思索着,張玉明之於羑安,約莫就像封不染之餘自己。這之間隔着的距離太遠,今生無望,只求來生。
當趙永晝把張玉明最後那句話帶給羑安時,已是在去往京城的水路上。
船在海上起起伏伏,羑安暈船,剛吐了一回,用子清端上的水漱了口,無力的身子靠在牀頭。聞言他沉默着,發了一會兒呆,眼睛像兩汪靜靜的流水,波光粼粼,無聲無息,半晌,涌下兩道淚痕來。
“他沒有對不起我……”羑安哭着說道:“他對我很好,是我,是我配不上他。”
趙永晝看不太懂張玉明這個人,從前一直覺得他很儒雅風趣,論人品論樣貌,在一衆恩客中,算得上是難得的。他是沒覺得張玉明有多好多癡情,但他從未見過羑安嚎啕大哭的樣子。羑安這樣,大概張玉明真的是很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