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寺有些路程,國相爺卻不肯坐轎子。趙忠只能讓轎伕擡着空轎子在後面跟着。趙永晝一路勸,國相爺最後也無奈笑了:
“他往日裡也不是這樣的,知禮知節,俊雅從容。跟你那個封大人,也是有得一拼的。只是後來發生了許多事……約莫是今日裡你進了那院子,觸怒他了。”
“下官明白。誰沒個不舒坦的時候,就是封大人,發起瘋來也是不能看的。”
“你倒是個懂事的孩子,修兒他一定是誤會你了,你別忘心裡去。”
“豈敢。下官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朝堂上的事兒,終究不需要波及到生活中。我只怕五爺認了真,從今以後都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那於下官來說,卻是人間至苦。”趙永晝輕聲道。
國相爺看了看他,本想說什麼,這時兩人已到了天一寺,裡面的僧人迎出來。國相爺與那空心方丈頗爲熟絡的說着話,趙永晝乖巧的陪在一邊。其間空心方丈瞅了一旁的小年輕幾眼。
國相爺問:“空餘大師近來可好?”
空心笑:“好得很,好得很。師兄在後山參禪呢,不日將羽化成佛。哦嚯嚯。相爺裡面請,東西都備好了。”
說着來到一處僻靜的佛堂外,裡面香火嫋嫋,匾額上隱約寫着‘蓮子堂’三個字。
趙永晝起初不覺得有什麼,待走近,瞧得那佛堂之中立着的一方牌位時,禁不住渾身大顫:愛子趙氏永晝之靈位。
國相爺覺人遲遲不來,轉過身喚:“小白?”
“相爺,我還是在外面等着罷。”趙永晝顫聲道。
相爺不再管他,與空心進了裡面。那佛堂裡早有僧人候着,此刻備了一柱香遞過來。相爺雙手舉着,對着那靈位,靜默着注視起來。
趙永晝再不忍看,別過頭又望見那院中的滿池荷花,眼眶脹痛的不行。
國相爺在心裡跟兒子說了會兒話,將香遞給僧人,那僧人替他插上。
空心一直站在一旁,此刻見相爺側過身去用袖子摸了摸眼角。空心突然道:“恭喜相爺,相爺大喜啊。”
國相爺轉過身來,面露無奈:“大師何必取笑我。人老了,卻越發看不通透了。近來更是多愁善感,每每午夜夢迴,總夢見過去的人。您看我這樣,怕是死了也難超脫。”
“相爺誤會了,貧僧是真心實意的恭喜相爺。”空心又道:“相爺大喜,大喜啊。”
國相爺只得笑問:“敢問大師,老夫何來大喜?”
“相爺可記得十五年前立建這蓮子堂的初衷?”空心話出,就見國相爺枯樹般的手僵硬了一下。
青煙繚繞,遠處鐘聲寂靜。
“如今上天垂簾,讓相爺心願達成,這千年難遇的恩德,豈非大喜麼。”
隨着空心的視線,國相爺也往外面看去。
院子裡,青年站在荷花池畔,陽光灑在他的背影上,有些不真實。他負手而立,微垂着頭,身形落寞。國相爺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小兒子被他罰站。他過了一會兒去看,小兒子負手立在牆角,即便是背對着也能想象出他賭氣的小模樣。
“爹爹!七哥的風箏,真的不是我弄壞的!”相爺的耳邊忽然響起清脆的孩童聲。
“爹爹,我沒有偷七哥的蜜餞,這個是五哥買給我的,嗚嗚嗚,爹爹不要打我。”
“老頭子!你今天打了我,來日我不認你!哼!”
……
像是感受到了那灼熱的目光,院子裡的青年回過頭來,眼眶還紅紅的,卻彎眸一笑。
國相爺大驚之下,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心中所想。十五年前建這院子的初衷?能有什麼初衷,他不過是隨口一說,若小兒子投胎轉世,希望他能來到自己身邊,讓自己好好補償他。
若是別人說這話,國相爺很可能會拔刀將人砍出去。但這話是空心大師說的,他卻不得不信,不敢不信。
……
“真的?”
“出家人不打誑語,況且此事,也是師兄授意,讓相爺知曉的。”
國相爺一個激動,差點要上去抱着兒子痛苦起來。
空心笑:“相爺已得知天機,切不可泄露,否則大禍將至矣。”
“那我兒豈不是永不得天日?父子重逢卻不能認,死別生離,難怪他說人間至苦。”相爺說道此處,已是眼淚婆娑。
空心道:“誰說不讓你們相認了。只是時候未到,一切須得遵循天理。相爺縱橫塵世幾十年,如今古稀之年,還着急起來不成。”
深知空心說的有理,眼見青年已經在往這裡面看,相爺連忙忍住悲痛,側身而戰。嘆氣:“老夫近來身乏,只怕等不到父子相認的那一天。”
空心道:“相爺稍安勿躁,靜心等待,不日將見分曉。”
後來又去後山跟空餘坐了一會兒。趙永晝許久沒見空餘了,那老頭還是老樣子,盤腿而坐,眼睛微閉,呼吸微不可查,讓人分不清他是死是活。國相爺和空心一副空餘在跟他們說話的樣子三個人在聊天,趙永晝是覺得這種談話模式很詭異。
離開天一寺時已經快天黑了。趙永晝好說歹說,勸得老人家坐上了轎子。他在外面跟着,兩人聊天說話,就這麼一路回到國相府。
國相爺拉着趙永晝的手,一再叮囑他多來走動:“我現在老了,可憐身邊沒個體己人,半夜睡不着,起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趙永晝怎麼覺得這老人家突然變得粘人了許多,一再笑着說:“只要您不嫌棄我,我晨晚都來給您請安就是了。反正我住的地方離這裡也不遠。”
得了這個承諾,相爺一步三回頭的進了國相府。
趙永晝笑笑,轉身獨自回了白府。今天休假的人不只趙永修一個,封不染也在白府。趙永晝回去的時候,一屋子的人正準備在用晚飯。不僅封尋和雲衡,連封嵐印也在。
“白兒回來了?快來。”子清忙着拉過他,巧兒取了一副碗筷。
趙永晝沒什麼胃口,白日在天一寺用了素齋,再瞧着這滿桌山珍海味,不怎麼想吃。封不染見他眼眶紅紅,食不下咽的樣子,飯桌上也沒問什麼。
“雲叔,你這回走,什麼時候才能再來呢。”封尋問道。
趙永晝這才擡頭問:“真人要走了嗎?怎麼不多留些日子?”
雲衡笑笑,“哎。你們也知道,我這人不喜在一個地方呆久了。腳停不住。修道之人麼,就該走遍天下才對。至於來日麼,這個就不清楚了。緣分到了,很快咱們就會再見的。”
雲衡這麼說了,趙永晝也不好留他。本來想問問禪心的事,但是飯桌上不好問。本是打算飯後夜間休息前去問問的,誰知剛走到拐角處,卻看見雲衡跟羑安兩人站在花園裡,低聲說着什麼。
心下奇怪,一回頭,卻見子清站在拱門處,望着兩人發呆。趙永晝皺起眉頭,走過去輕聲喊了聲。
子清見他,垂下頭轉身進了前廳。趙永晝跟過去,“怎麼回事?”
子清囁嚅了片刻,想着還是說了:“雲衡真人打算帶羑安去萬卷山上修養一段時日,說是對他身子有好處。”
“那羑安明日也要走?怎麼沒跟我說呢。”趙永晝有些不悅。
子清忙道:“白兒你不要誤會。羑安他不願意走的。”
“我沒說不讓他走,我自然是希望他好的。”
兩人在前廳裡站了一會兒,各自回屋了。
封不染坐在書桌前,手裡握着一本書翻了大半,似乎是等了許久了。
“明日你要正式上朝,要初露鋒芒,我這裡給你準備了一道摺子,你先過過眼。”封不染從桌上拿過一封摺子遞給他。
趙永晝剛洗了澡,頭髮還沒完全乾,身上也溼漉漉的。他拿過摺子快速看了一下,大概是對目前山西叛軍作亂之下的一些不痛不癢的分析。
“我可不可以上別的摺子?”趙永晝把摺子重新放到桌上。
封不染放下書:“嗯?你自己有所準備自然是好的,只不過內容你知道的,不要亂來哦。”
趙永晝走到牀邊,從枕頭下摸出一封摺子。轉過身時,封不染已經來到他身後。拿過摺子,另一隻手勾着趙永晝的腰兩人坐在牀邊。
“……官妓合法化?”封不染瀏覽摺子,睨着趙永晝。“我朝確有官妓,你提這個做什麼?”
“這只是個引子。我真正要做的,是要聖上取締黑窯。既然有合法的官妓,那那些不合法的,暗箱操作的地方,就該受到官府的嚴厲打擊。你別這麼看着我,我知道青樓楚館歷來存在,我也沒那麼天真想要徹底消滅這些……我只是想保證那些人,至少他們有基本的活下去的空間。”趙永晝望着封不染的眼睛道。
封不染點了點頭,他稍稍收緊了手臂,將趙永晝圈在自己懷裡。
“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目前這個形式,還不太適合去做這件事。你知道,山西正在打仗,領兵的是趙家老大。朝廷裡也不明朗,皇上身子不行了,他沒有精力去管你這些問題……”
趙永晝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他心裡明白,封不染說的是對的。要取締黑窯也是需要一番大動,全國那麼多地方,絕不止三清縣河館那一處。眼下皇儲大戰在即,京城中風詭雲譎,人心惶惶。誰會支持他來做這件事呢。他若真想爲民做事,就必須在即將到來的皇儲之戰中,擇明主,站穩腳跟。待將來新皇登基,纔會有他放開手腳,大幹一場的時候。
溫熱的脣包裹着他的耳朵,趙永晝笑着翻到牀上,拿被子裹在身上。
“頭髮還沒幹呢。”封不染將他拽出來,拿了白帕子在他頭上溫柔的擦拭。
趙永晝枕在封不染腿上,含笑問:“老師,若有一天你我因立場不同而兵戎相見,你會怎麼樣?會不會殺了我?”
封不染的手沒有停頓,他說:“不會有那一天的。”
“如果真的有呢?你說嘛。你會不會拿劍指着我?”趙永晝擡起兩隻手,微微側過身圈着封不染健壯的腰肢。
“不會。”封不染沒有半點遲疑的說。
趙永晝眯起眼,“萬一我們選擇的天子不一樣,到那個時候,老師不會爲了自己的大業而親手斬了我麼?”
封不染笑的溫柔醉人,“大業?我沒有那種東西。”
他俯身吻上懷裡人喋喋不休追問的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