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早從《仙路誌》上讀到了關於空桑千山舟的描寫,但親眼看到時,陳默仍有心神震動之感。
此船通體百丈,似整條巨木製成,無帆無槳,卻可橫空飛行,船頭一幢五丈銅鐘,雄偉挺立,其下影影綽綽,似立着不少人影。
如此巨大一艘船舟,竟能漂浮於空,以天地爲海,任意行航,凡人如何能想象得到?
“甲午年,祭靈盛會,啓!”
一道清朗人聲從木舟之上傳來,緊接着,數道劍光亮起,已是御劍飛下,直奔山門內祭殿而去。
陳默與其他外門弟子皆只能呆在山門外,根本看不清來人樣貌,只知道這空桑千山舟乃門內重寶,唯有掌門和長老們纔有資格立於其上。
想到這裡,陳默有些微微激動,恩師李嚴會不會也在這數道劍光之內?
面前隔着一道雄偉山門,除了東邊極遠處的祭殿高臺,其他的什麼也看不到。這高臺之上,那碩大香爐燭煙嫋嫋,其後立着幾個人影,陳默遙遙看去,煙遮霧蓋,也看不清個所以。只能看出那一襲白衣,宛如飄飄謫仙的定是師兄,而那位負手立於師兄之前的人,便定是師父了。
千山舟一至,山門外的弟子們也不敢造次,恭立原地。陳默心中卻有些失落,沒想到第一次見到師父本尊,竟只能望見他的背影。
打量着遠方一衆高高在上的長老,陳默心中忽然起了一絲異樣。
那種感覺玄之又玄,像是冥冥中縹緲的一絲感應。由於他天生純屬木靈根,平日裡打理靈田,面對一方靈谷也會有這樣的感應,這才自行領悟到許許多多照顧靈谷的竅門。
而此時這種感應,雖與靈谷有很大相似,但本質終歸是不同。靈谷給陳默的感應是踏實中帶有一絲溫暖,這種感應則是幽然、寂靜,眼前彷彿真的看見了一株深谷溪水邊盛開的蘭草,掩映在薄霧裡,更仔細感應的話,卻會發現這株蘭花葉片像是由火焰構成,炙熱焦灼,那錦簇的花朵則像狂舞的火蛇,極紅極亮。這種深入感應令陳默打了個寒噤,像是真的被這火一樣的蘭花燎到。
他連忙擡起頭,順着感應略微搜尋了一下,便很快發現了源頭所在,感應來自於一位同樣立於高臺之上的人影。
那人一身丁香色緞衫,彩秀鑲邊,澹澹百花裙逶迤拖地,嫋嫋婷婷的身姿竟是一女子。
“女長老?”陳默在心中喃喃自語,印象裡,他可從沒聽過本門中有女長老,可若並非長老,爲何又立於高臺之上,甚至還站在師兄這位內門天才之前?
心中不明,他又舉目看去,發現這位女子一頭如瀑青絲,不見綰釵點綴,一襲長裙,卻又無鈿花香囊,簡潔利落,與陳默曾見過的世俗女子相距甚遠。右手中提着一口長劍,劍鞘通體潔白,宛如以冬雪鑄成,美輪美奐,兩者卻也相得益彰。
又細看之下,陳默發現此女髮絲有幾分粘連,宛如剛剛出浴,令人心動。遠遠看去時,他感覺自己真的猶如在遠望一株清蘭花,鼻子裡似也聞到幾分沁人幽香,只覺心臟跳的極快,宛如被那悠悠火苗燎到。
陳默眼神微異,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只覺得連此女子的背影也不敢再望,低頭閉目,默誦《養元訣》。可心中那一絲感應仍在,那女子好似不是人,而是一株世所珍貴的靈植,不停吸引着陳默注意。到底忍不住,又擡起頭來,竟真的見到幾隻飄飄蝴蝶如尋香而來,繚繚旋於女子身旁。
遠遠的,陳默見到女子輕輕擡起手,似撥弄蝶翼,心中驚詫萬分,此女到底是何人,竟敢於莊嚴肅穆的祭靈盛會上與蝴蝶嬉戲,也不見掌門長老們斥責於她?
蝴蝶悅動,那女子似乎也如陳默一樣感應到了什麼,回頭一望。由於相隔甚遠,陳默並不知道她是否在望着自己,只是心中對這位女子十分好奇,故也沒有移開視線。
這時,那道清朗的聲音再次從道場之內傳出,打斷了陳默的思緒,在虛無空中悠悠迴盪。
“天路漫漫,空桑行之。拜!”
聲音雖不大,卻傳遍沐靈峰每一個角落。無論道場之內,抑或山門之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陳默發現,“拜”字落下之後,弟子們紛紛面朝祭殿跪拜而下,額頭離地三寸,分毫不差。蜿蜒山路,跪倒一片。
陳默不願特立獨行,也朝祭殿而拜。那道聲音很快又再次響起。
“成非皆命,空桑韻之。再拜!”
這人聲郎郎,抑揚頓挫,震人心神。陳默心中莫名有些悸動,認真聆聽這聲音裡的話。
“天若與火,迎葉與之。”
“天若與災,供心與之。”
“拉骨摧燒,定風揚其灰,願爲空桑!”
“三拜!”
聲音顯得清朗莊重,傳遍了道場每一個角落。聽在耳朵裡的弟子大都臉色肅穆,心懷憧憬,跪拜在地,口中不自覺隨這道清朗聲音高呼:
“拉骨摧燒,定風揚其灰,願爲空桑!”
數百人的呼聲不約而同,齊聲震震,雄渾悠悠,陳默如其他人一樣向着祭殿先賢靈位稽首,卻並未開口。
他雖然沒讀過私塾,但因村長悉心教導讀書寫字,同樣明白這祭詞裡的意思。
“空桑,空桑,原來是這個意思。”陳默心裡唸叨了一句,卻不敢苟同祭詞之語。
蒼天降火,不去躲避反而主動用葉子迎上去,蒼天降災,竟虔誠地默默承受。
就算老天爺抽出樹幹樹心,折斷焚燒,還要幫忙用風揚起灰燼。陳默搖搖頭,他修爲低微,見識短淺,並不知道蒼天究竟爲何物,天道究竟是何規,但他知道就算村裡的野狗被逼急了,也會咬人,更遑論人,更遑論修者?
陳默天資拙劣,修煉的每一步都耗盡心血,更有師兄幫襯,如今雖然剛剛突破練氣一層,但也算正式進入了修者行列。
他可不認爲這一切和老天爺有什麼關係,再加上一年多以前出村之後遇攔路強盜,又被惡僕毆打差點被活埋的經歷,陳默覺得老天爺大概是不存在的。
就算真的有老天的存在,恐怕也是惡人,不然它怎麼會對這一切視而不見?
“禮畢!”
那清朗之音再次打斷了陳默的思緒,他擡頭一看,只見高臺之上燭煙繚繞,騰空而起,風吹不散,遠遠看去,宛如一棵朝天生長的巨樹。
高臺之上再也不見人影,長老們不知何時離去,那倩影也再不見,靈植一般的感應也已消失,陳默握了握手掌,卻什麼也捏不到,心中竟有一絲莫名落寞。空中,巨大的千山舟緩緩動了起來,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發出,朝着沐靈峰外航行而去,着實神妙無比。
不一會兒,一名頭戴禮冠的弟子將山門打開一道縫隙,告知外門弟子可自行離去,一衆數百人便開始陸續下山行去。陳默記着師兄叮囑,並未離開,靜坐蒲團之上,可左等又等已是兩三個時辰過去,天色漸暗,那緊閉山門再也未曾開啓。
師兄許是早已跟着千山舟離去查驗衆多靈田,不便通知自己,陳默想着,發現山路上最後一位弟子也已經下山,他這才放棄乾等,下山而去。
沐靈峰極高,如今的陳默修爲到了練氣一層,腳力早就不是往常可比,竟仍耗去半個時辰的工夫。和那最後一位弟子閒聊得知,這祭靈盛會之後,靈田都會統一收割,靈植童子需前往雜院,領取來年的新種子。
陳默去過雜院,就在翠屏峰外的一處偏峰上,此次倒也順路,便準備一併去領取了。
靈谷大多隻是劣品,勉強算是入了黃級,種子自然不算太過珍惜。再加上陳默身着師兄帶來的青衫,領取種子時並沒有受到一絲刁難,甚至負責分發的弟子以爲他是靈植童子,還高看他一眼,多給出一成谷種。
由於陳默的玉鐮在那神秘地方被霧氣中的五彩雷電劈碎,順道補領時便只得編了個不慎遺失山崖的理由,倒也沒惹人起疑。
等回到翠屏主峰,自己的住處時,已是月上高空。陳默習慣性地先查看靈谷,這保護靈谷的靈田護罩並未開啓,悉心照顧了一年的靈植不剩半點莖稈,整片靈田空空蕩蕩。
“這就全部收割了?”
眼看着靈谷從播種發芽,一直到結出沉甸甸的穀穗,再到如今田裡什麼都沒有的地步,陳默有種悵然若失之感,十分不習慣。
他上前拾起靈土,放在手裡揉搓了一下,細土從指縫簌簌灑落,自己種下的靈谷連一條細根都不曾留下。在木巖村裡,陳默也經常下田收割,他知道,想要將穀物連根拔起是費力不討好的,最好便是用鐮刀割下莖稈,再慢慢拾掇穀穗。殘根斷莖便重新翻回土裡,反哺田地,來年纔能有更好的收成。
如今田裡別說殘杆,竟連一絲細根都未曾留下,這讓陳默暗驚,仙門的手段到底與世俗不同。
他索性一股腦躺在了空蕩蕩的靈田上,仰望皎月,不知不覺間,心中情緒緩緩沉寂,恍惚間,竟彷彿又看到了一抹倩影,一襲丁香,一羣蝴蝶,以及那熊熊燃燒的蘭花...
想到那靈植一般的感應,陳默到了現在仍有些驚訝好奇,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感覺到一個人像是一株靈植,難道是感應出錯?還是那女子身上正帶着一株靈植,自己沒有發現而已?
明天便是祭靈節張榜的日子,既然想不通,陳默也不願再去鑽牛角,他從靈田上翻身起來,拍了拍衣衫的土,望着空蕩的靈田,心中又涌起落寞。
“要是以後修煉有成,師父會不會賜我一塊自己的靈田?”
想到這裡,他忽然又搖搖頭,苦笑了一下。靈田珍貴,陳默不是不知,入山一年,自己卻連師父也未曾見過,又哪能奢求這些?
再說如今只是分得一塊劣田的打理任務,便引得其他一衆弟子不滿,私下議論。要真被賜一塊自己的靈田,那還不被人找上門來,指着鼻子罵?
更何況,以自己的資質,將來真的能修煉有成嗎?
藉着月光,陳默嘆了口氣,便朝竹屋走去,只希望自己所種靈谷能夠收穫頗豐,來年還有繼續打理靈田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