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天將要擦亮,昏暗的天際邊掛着一條搖搖欲墜的黃色光暈。寂靜的承天門前,只有七、八個太監在掃地,發出“刷刷”的聲響。一輛馬車緩緩駛來,馬車上坐着一個太監,卻低着頭,看不清長相。守門的侍衛照常攔住馬車,懶洋洋地問道:“哪個宮的,出宮幹什麼?”
這時,轎簾被拉開,一個女子探出頭來,那侍衛忙換成笑臉,哈腰賠笑道:“呦,是阿離姑娘啊,今兒怎麼這麼早呢。”自蕭燕燕生產之後,阿離幾日就要往返皇宮一次,和承天門的侍衛早就熟稔。
阿離也笑道:“是啊,今天你當班啊,這不都是主子的吩咐嘛。怎麼,還攔着?”
“不敢,不敢。”那侍衛趕忙放行,一邊弓着身對阿離諂笑。阿離從身上摸出幾錠銀子,向那侍衛一拋,笑着說:“請兄弟幾個喝酒吧。”說罷又回到轎中,見坐在自己對面的蕭燕燕閉着眼睛似在休息,便也不做聲。
自從昨天聽了蕭懷義一番話後,蕭燕燕便決定要回府,哪怕要冒險瞞着皇上。她知道耶律賢每日卯時到辰時會召見大臣,快到午時纔會來崇德宮看望她和公主,因此蕭燕燕帶上阿離和蕭懷義在今天的這個時候出宮。三人約行了半個時辰纔到了蕭府,阿離走在前面,蕭燕燕打扮成宮女和打扮成太監的蕭懷義一起走在後面。蕭燕燕低頭疾行,餘光看去,只見府中處處掛着白色的喪幡,冷風中飄飄揚揚,猶如不散的幽靈;幾個穿着詭異的巫師圍繞着一團火焰,又蹦又跳,口中唸唸有詞,令人心驚;一羣烏鴉盤旋在空中,不時發出幾聲鳴叫,更平添了一股哀怨的氣息。蕭燕燕想到一年前自己出嫁時,府裡是何等的燈火輝煌,不過一年的時間,卻已恍如隔世,不禁鼻子一酸。
穿過和睦廳,就到了蕭夫人的臥房,蕭燕燕見一個丫鬟正端着藥水準備送進去,便接了過來,徑直進了臥房,留阿離和懷義在門口看着。穿過一個拆屏,當蕭燕燕看見了躺在牀上的母親時,驚的雙手一抖,碗中的湯藥差點散了出來。只見母親消瘦的顴骨高高聳起,臉如槁木,一雙眼睛似睜還閉,只頭髮梳的一絲不苟,上面還插着很多年前父親送的鴛鴦釵。蕭燕燕忍着眼淚,快步走到母親身邊,輕聲喚道:“母親,我是燕燕,我來看您了。”
蕭夫人聽到聲音緩緩睜開眼睛,當她看見女兒的時候,黯淡的眼中忽然閃出光,虛弱地說:“燕燕,是燕燕嗎?真好,我真怕...見不到你了…...”話還沒說完就是一陣撕心裂分的咳嗽。蕭燕燕忙把藥送到母親嘴邊,哽咽着哄道:“母親,燕燕就在這,燕燕先給您喂藥好嗎?”蕭夫人卻搖了搖頭,像孩子一樣皺着眉頭撒嬌:“不,我不想喝,藥...藥太苦了,太苦了,母親不想...不想見到你父親的時候...身上...都是...都是藥的味道。”
蕭燕燕此時再也控制不住,眼淚像線一樣掉了下來。蕭夫人擡起乾枯的手,想爲女兒擦去眼淚,蕭燕燕忙將藥碗放到一邊,抓住母親的手,貼到自己的臉頰旁,擠出一絲微笑。
“燕燕,你聽母親說,”蕭夫人看着女兒,淚光閃閃,用微弱的聲音說道,“母親...有好多話要跟你說。你不要再怪你的父親…...”蕭夫人每說一句話都要停下來喘幾口氣,“你父親的初衷...真的...真的是要把你二姐...送入宮的,哪怕他要...要揹負欺君之罪,也不想...不想你委屈。他真的...真的...不是爲了自己。有件事情,你…你不知道,鸚哥...你二姐…她其實是漢人。她的母親...是幽州有名的...有名的歌姬。可惜,她生下鸚哥沒多久,就...病死了。你父親...把鸚哥抱了回來,從那一刻起...我...我就把
鸚哥...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撫養。燕燕,答應母親,這件事,你誰...誰都不要告訴,尤其...尤其是鸚哥。記住,你們姐妹三人一定要...要相互扶持,這樣母親才...才走的安心。”
蕭燕燕只拼命點頭,見母親額頭上滲出汗珠,嘴脣微微顫抖,嚇得忙說:“母親,母親,燕燕什麼都答應您,您別說了,讓太醫進來看看好嗎?”
蕭夫人搖搖頭:“不,燕燕,母親還沒說完,你聽我說。懷義...你已經見過了是吧,其實...其實...你父親...已經料到...會有這一天的,他...他不後悔,我...我也不後悔。只是,母親...有時候...真...真怨你父親...把你送入了那...豺狼虎豹之地。燕燕,不要急着爲你父親報仇,你要先照顧好自己,好好活下去。母親...相信你,你父親和我會...會一直在天上陪着你。”說完這句話,蕭夫人長舒一口氣,嘴角慢慢露出微笑,“好啦,母親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我可以...可以...去找你父親了。”
蕭燕燕知道母親去意已決,因此失聲哭道:“母親,不要,母親,您會好起來的,母親!”蕭夫人卻忽然變得異常平靜,面目顯現出前所未有的安詳,喃喃道:“你父親都...都等久了。母親...總覺得...這輩子...欠你父親的,沒能給...給你父親生個男孩...所以母親不怪他...先走。思溫...思溫...你等我…”一會又念念道:“我的阿依古...阿依古...你在哪啊…...”蕭燕燕伏在母親身上,心有千言萬語卻什麼都講不出來,唯有淚水漣漣。
“燕燕,你出去吧,讓我一個人...和你父親...說幾句話。”聽到母親的話,蕭燕燕擡起頭還想說些什麼,卻見母親已經閉起眼睛,嘴角微微翹起,似乎心滿意足。她只好慢慢替母親掖好被角,又替她擦乾臉上的淚痕,雖然百般不捨,還是離開了房間。蕭燕燕退到門口,看見章太醫正站在一旁。章太醫慌忙跪下請安,蕭燕燕忍住悲痛,問道:“王妃的病到底怎麼樣?”
“回娘娘,”章太醫斟酌着話顫悠悠地說道,“夫人這病只在一氣之間,若是求生惜命之氣,則用藥即可醫治,可...可若是求死捨命之氣,則...則…則…...”
不等他說完,蕭燕燕已快步走開,阿離和蕭懷義趕忙跟在後面。此時的天空已經大亮,冷清的街道上稀稀拉拉出現一些做買賣的生意人,都把脖子縮在衣服裡,兩隻手交叉到袖子裡,嘴裡噝噝嘞嘞地吐着白氣。出宮時爲了掩人耳目,蕭燕燕只披了一件玄色鼠毛鑲邊斗篷,可走在隆冬的街道,她卻一點不覺得寒冷。父親說的對,只有徹骨的寒冷才能讓人永葆內心的熾熱。如果說剛得知父親被害時自己是悲痛,當知道這一切都是陰謀時是害怕,那麼現在,她卻異常清醒。因爲眼淚並不能幫她喚回死去的父親,也不能幫她救回奄奄一息的母親,更不能讓黑暗中的陰謀現形。她必須找到殺害父親的兇手,她必須要堅強!刺骨的西北風呼像刀子一樣劃過她的臉龐,蕭燕燕告訴自己,要永遠記住這一刻的感受。
蕭燕燕回到崇德宮已經過巳時。剛一踏入廳堂,就看見屋裡侍婢太監跪了一地,而皇上正坐在廳中,面無表情。阿離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看來皇上已經知道皇后私自出宮了。蕭燕燕卻只是怔了一下,便快步走上前,跪下來拜道:“臣妾給皇上請安,請皇上恕罪。”
耶律賢幾步走到蕭燕燕面前,握住她的手想將她扶起,卻被她雙手的冰冷驚得一抖。“手爲什麼這樣冰,出去的時候不知道拿手爐嗎?”雖然是責備的話語,但語氣裡更多的是
關心和心疼。
蕭燕燕跪着不起,低頭答道:“臣妾未經皇上允許私自出宮,請皇上治罪。”
耶律賢輕輕嘆氣,還是將蕭燕燕扶起,有些無奈地說:“這次就算了。朕也是疏忽了,章良這個庸醫,朕都不知道你母親病得這麼嚴重,惹得你出個宮還要打扮成這副樣子。不過,你也是太任性了,你是皇后,若是有什麼差錯,你要朕怎麼辦。”見蕭燕燕低着頭默不出聲,耶律賢轉爲笑臉,揮揮手將跪了一地的奴僕打發出去,握着蕭燕燕的手說道:“好啦,朕今天來是想告訴你,太平王妃已經啓程了,雖然暫時不能調太平王回京,不過朕允許王妃在上京裡多呆些日子,多陪陪你母親。”
母親在昏迷中呼喚大姐阿依古的情形又一次出現在蕭燕燕眼前。從西北到上京迢迢千里,大雪封山,母親是註定看不到她魂牽夢繞的大女兒了。想到這裡,母親的病狀和父親的慘死又一次涌上心頭。蕭燕燕撲通一聲跪在耶律賢面前,將自己爲何在偏苑前暈倒以及蕭懷義的猜測告訴了皇上。
耶律賢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緊皺的眉頭微微蹙動。待蕭燕燕講完,耶律賢將她扶起,心疼地望着她沉聲說道:“綽兒,這件事你先不要告訴任何人。”
蕭燕燕有些驚訝,呆呆地問:“皇上,您不相信臣妾?”
耶律賢馬上說道:“不,朕當然信你。”
“那皇上不是應該馬上將女裡抓起來審問嗎!”蕭燕燕追問道。
耶律賢搖搖頭,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現在不行,朕不能僅僅因爲一個侍衛的猜測就隨便抓鋪朝廷重臣。而且無憑無據,就算抓了女裡,又能問出什麼呢?如果事情真如蕭懷義所說,那所牽扯的就絕不是一兩個人,現在抓了女裡,就一定會打草驚蛇。”
見蕭燕燕愣住不說話,耶律賢又說:“綽兒,你記着,‘治大國若烹小鮮’,凡事都不可操之過急。急則亂,亂則變。尤其當你在明,敵在暗的時候,就更要冷靜。等待時機,才能一招制敵。”
見蕭燕燕沉思不語,耶律賢握緊她的手,認真地說:“朕知道,這些話你現在可能不能理解。但是你相信朕,朕一定會給你一個答覆,朕發誓!”
望着耶律賢凝重的面目,蕭燕燕知道皇上不會騙自己。但是她在心裡默默問自己,如果此時換成是父親,他會怎麼做?
半晌,蕭燕燕重重點了點頭,含淚說道:“臣妾相信皇上,但是臣妾也有兩個請求。”
“你說。”
蕭燕燕平靜地說:“蕭懷義作爲魏王的貼身侍衛,跟隨魏王近二十年,臣妾想把他調入崇德宮,任命爲侍衛總管。”
耶律賢毫不猶豫地說:“此事你不說朕也要安排,既然你已有了人選,就依你。”
蕭燕燕謝恩後又說:“第二個請求是,皇上您知道,臣妾的父親膝下無子,今日臣妾去看望母親,母親心心念念放心不下的也是此事。其實父親生前曾經說過,要將臣妾叔父的兒子隆巴多過繼到自己膝下。關於過繼之事,雖然還沒有舉行正式的儀式,但兩家人早已有約定,父親的喪禮上,隆巴多其實已經以兒子的身份盡孝了。如今,臣妾的母親也...也將不久於世,臣妾...請求皇上將隆巴多正式過繼給蕭府,並承襲父親的爵位。父親後繼有人,母親...母親也能瞑目了......”說到這裡,蕭燕燕已是哽咽。
耶律賢將蕭燕燕攬入懷中,輕聲說:“朕都答應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