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跟着江宛若一起將白露送回屋內,大夫粗略瞧過之後只說是憂思過度,也並未開下方劑就離開,幾人只好出了裡屋讓白露安靜躺着。
合上屋子的大門,裴南歌瞥見蕭武宥依舊冷冷的臉色,心道他定是還沒原諒自己,於是歡快地蹦踧到蕭武宥的身旁討好道:“五哥,我知道這回你不認同我的做法,但你也瞧見,對於他這樣狡猾的人,我們不想點奇招他又怎會乖乖招認。”
沈銘斐亦在一旁附和道:“行了,蕭兄,這次潛入繡坊的人是我,把耳璫放回白露屋子裡的人也是我,我不是你們官府的父母官,損害不了你們的聲威。你忍心同南歌這麼乖的丫頭生氣,我可不忍心。”
蕭武宥的臉色又冷上幾分,李子墟見狀忙出來圓場道:“沈兄,我們並無此意,案子能結固然是好,但南歌這一步棋走得甚爲危險,我相信司直也是替南歌着想。”
江宛若也出言緩和道:“我雖不太明白,但既然都是爲了破案,也算殊途同歸。”
裴南歌想起不久前蕭武宥生氣的那次不覺陣陣的後怕,她心中多少有些明白自己這是在蕭武宥堅守的原則邊緣徘徊,自知理虧的她多少也能放下所謂的自尊心去求和。
她試探地拉起蕭武宥的手臂,見他並沒有大力掙開,也就大着膽子繼續賣乖道:“我讓沈銘斐把耳璫偷偷放回來是我不對,我保證,我保證絕對沒有下次,絕對!”
蕭武宥看了看她搭上來的手,擡眸望了一眼沈銘斐,這才面色稍緩道:“你也不是孝子了,凡事且多幾分思量,不可再任性妄爲。”
蕭武宥話音剛落,身後厚重的木門突然“吱呀”一聲打開,眼睛紅腫的白露憤憤地推門而出,徑直推了一把裴南歌:“都是你設的局?”
裴南歌被重心不穩往後退了幾步,站定之後,她的臉上帶着勝利者的嘲諷直視白露:“怎麼?不服氣?”
白露咬脣道:“服氣?我怎麼服氣?孫家一門悽慘,而真兇卻在逍遙快活。這五年來我過的都是什麼鬼日子!明明心裡再清楚不過兇手是他們,良知卻拼命說服我,只要沒有證據,就不能冤枉無辜。這五年來我卑微的留在南譙不過只是想替我家人討回公道,可是官府卻視若無睹地草草結案,這就是你說的世間公道?”
“對,是我設的局!”裴南歌挺直身子語帶嘲諷:“你以爲你替你大哥攬下所有罪名他就能安身快活?你以爲你大哥爲什麼不在事成之後遠走高飛?你以爲他爲什麼會自己出來認罪?”
白露緩緩拭去眼角凋落的淚花,倚着門站定:“大哥真傻,我既然去了縣衙就沒準備回再回來。我告訴過他不用管我,他只要走得遠遠的就好,真的,只要走得遠遠的就好。他將來是要讀書考試、出人頭地的男兒,我只是小小的一粒塵埃死不足惜,所有的骯髒醜陋由我一人扛着就好,你們爲什麼非要毀掉他!”
“毀掉他的不是我們,是你!”裴南歌輕輕蹙眉,面容之上多了幾分凜然的正氣:“你口口聲聲說你們可憐,但你們與何寡婦相比又好到哪裡去?那四個被你們害死的無辜之人,他們就不可憐?他們的兒女就不會像你們一樣無依無靠?”
白露聞言怔忡抱着頭不知所措,口中喃喃地說着一些聽不懂的話,片刻之後卻忽然慘淡一笑:“是你,就是你毀掉了我大哥。既然你不肯放過他,那我也絕對不會讓你活得舒坦!”
“宛若姐,你待白露猶如親妹子,白露現今在這世上最感激的人就是你,白露做過這麼多錯事,但這次一定要送你一份大禮。” 白露揚起那淚水斑斑的臉龐對江宛若道。
裴南歌奇怪地瞪着白露,想不明白這番話的意義,但她的心卻不可抑制地狂跳着。
“你還記得嘛,宛若姐!”白露淚眼朦朧卻似陷入回憶:“你當年同白露講過你和蕭郎的故事,那時候白露就記着,白露多想也有一個像蕭郎那般的男子與我兩心相許呢……”
裴南歌再沒有哪一刻像眼下這般忐忑又憤怒,她小心翼翼地觀察着蕭武宥的神情,他卻像沒聽到這番話一般盯着別處。
“白露,那都是往事罷了。”江宛若似乎不願讓白露繼續往下說。
但白露卻森森一笑:“白露知道,這個蕭郎現在就在此處。宛若姐,你受的苦還不夠多麼?鄒老闆那變幻莫測的脾氣你何苦要委屈自己伴他一生?”
“白露,別再說了!”江宛若婉轉的嗓音突然擡高几分,堅毅得近乎嚴厲。
“你不想告訴他,那就由我替你說,就讓我替你告訴他,你當初是如何被人欺負,而現在欺負你的人又是如何的逍遙快活……”白露陰狠地看着裴南歌,笑容裡的意味不言而喻。
“夠了!”蕭武宥負手背過身去就要離開:“白露你現在是戴罪之身,如果身體無恙就速回縣衙候審!”
說話間白露已走到裴南歌身側,重重將她往前一推,她腳下一絆跌坐在地,沈、李二人見狀立馬上前想要攙扶一把,卻都被裴南歌拒絕,她心中大約知道白露想說什麼?而且她也略微猜到白露定是那次在牢中聽到了她說與李子墟的秘密。
她發覺,當揭曉真相的這一刻真的到來時,她並不如想象中那麼害怕,相反,她卻有些釋然。她更期待白露會怎麼樣說出她自己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的陳年舊事,更重要的是,她同樣也很期待蕭武宥究竟會是怎樣的反應。
白露陰森的笑容更甚以往,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恨恨地指着裴南歌,朝江宛若和蕭武宥道:“害得你們這對昔日眷侶相念不相見的禍首就是她!”
儘管已經不再懼怕,但裴南歌的心裡還是有某處在漸漸坍塌,她甚至可以看到那支離的碎片紛紛撞進她的回憶,刺得她體無完膚。
“把話說清楚。”背過身去的蕭武宥止住步子,回過頭冷冷瞪着白露。
裴南歌忽然覺得這樣的蕭武宥無比的陌生,她將雙手撐在冰冷的地面,一陣悲涼從手心蔓延至全身。
白露含淚的面龐泛起猙獰的冷笑,雖是在回答蕭武宥的話,但一字一句更像是在擊打裴南歌不堪一擊的脆弱:“當年宛若姐本是要託她給你傳信,但她卻幫着你們蕭家的長輩把宛若姐趕出了長安城。呵,你連親人都不認,卻留着她不怕養虎爲患,哈哈哈,真是好笑。”
李子墟一驚,焦急地望向裴南歌,江宛若慌忙上前拉住白露,回望向蕭武宥認真解釋道:“蕭武宥,你當是知道,若不是我自己想走,沒人可以逼我離開長安。”
蕭武宥板着臉看了眼江宛若,轉頭俯視着仍坐在地上的裴南歌,他微微曲着手想要伸出去,卻最終只是握着他自己的袖口一動也不動。他清冷的聲線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白露說的是不是真的?”
她動脣剛想說些辯解的話語卻發現白露說的句句屬實她根本無從辯駁。蕭武宥的目光凝定在她身上,她倏爾想起這幾年來死皮賴臉黏在他身邊的日子,轉瞬之間,她就快長成大姑娘,可他還是不肯拿正眼瞧她一回,哪怕一回也好。
她知道自己並不見得多受他喜愛,但她以爲,他只要不討厭她,她就一定會有希望。直到今天,她坐在地上,蕭武宥居高臨下地站在她面前,她才清清楚楚看到她們之間的差距,這樣的差距,並不是她奮力往前就能逾越的。
因爲,無論她往前邁出多少步,只要他不肯伸出手來,她就永遠進不到他的心裡。
“你信不信我?”她卻還是沒出息地想要賭一把,賭上她這麼多年來的迷戀,也賭上她整個青春年少最荒唐的癡情,如果賭贏了,她贏得的是她的整個世界,如果賭輸了,她或許更應該從夢中醒來。
“你……”蕭武宥微垂眼臉,隱忍的嘴角輕輕顫動:“你當年是不是見過她?”
裴南歌兀自笑着蹭起身,伸手拍掉裙襬上沾着灰塵,此刻她她似乎能夠明白爲什麼有那麼多人相信所謂的“因果報應”,她知道自己種下了不堪回首的因,而今,在她即將迎來十五歲生辰的時候,她終於迎來應得的報應,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她任由自己傻乎乎的笑起來,眼前的蕭武宥就連將怒未怒的面容都讓她心動不已。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走出這個孩提時代的夢,但無論如何,她總是要在一個適當的時機試一試,而最好的時機,就是當下,在她十五歲的時候,從春秋大夢之中醒來。
她用自認爲燦爛的笑意迎向所有人,接着頭也不回的轉身,她聽到自己對身後的蕭武宥說:“我祝福你們天長地久、永垂不朽。”
她分不清身後紛飛一地的究竟柳絮還是她的回憶,她想,大概沒有人會懇求她留下,亦不會有人爲她留下。
她穿過臨江的綠楊白堤,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直到鼻息之間傳來熟悉的梔子香氣,她纔回過神來,一擡頭就看見遠處閃過一個戴着假面的熟悉身影。那道身影和梔子的香氣都太過記憶猶新,以至於她心中的好奇遠遠蓋過先前正鋪天蓋地而來的傷悲。
於是她悄聲地跟上那個身影,繞過南譙的四方小巷來到一座陰暗的院落,半掩的絳色木門左右銅環上分別鏤着一熊一虎,襯着幽深靜謐的院落略顯詭譎,鼻尖的梔子香氣忽然由淡轉濃,緊接着她頸後一痛就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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