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八章 大印不如破碗

延安城有嘉嶺山,山上有唐代所建九層寶塔,登臨塔頂,全城風貌盡收眼底,爲延安府有名景點。

大順監國率軍至延安當日,不顧風塵疲倦便領文武登嘉嶺山,更親上九層寶塔,於此塔駐足許久,凝視許久,若萬千氣象在胸間。

遠看寶塔,夕陽餘輝,塔尖金光閃耀,似真龍現,令人無限遐想。

“三百年後,當有聖人現!”

在塔頂留下三枝點燃的香菸,並給文武留下一句摸不着頭腦的話後,陸四欣然下塔。

“此山更名寶塔山可好?”

下塔之後,陸四問隨行的陝西布政使、原西營工部尚書王化龍改嘉嶺山爲寶塔山如何。

“可。”

皮膚黝黑、雙手老繭、背部略有彎曲的王化龍不善言辭,自被俘降順以來監國奏對,多以“可”,“不可”對答。

次數多了,順營便管這人叫“可不可”尚書,且對這同老農無兩樣的原西營工部尚書都是鄙視。

陸四卻對王化龍無比看重,未詢問任何人的意思便直接將還是“俘虜”的王化龍直接任命爲陝西布政使,同時任命其子王應元爲延安知府。

王化龍不是同老農差不多,實際就是一個老農民,目不識字卻樸實憨厚正直,是張獻忠生前最愛的老夥計,也是大西政權唯一的不識字尚書。

王化龍還有一個特長,就是善制弓,出任西營工部尚書後對西營武器裝備完善及提升貢獻很大。現在固原的西營軍械所就是王化龍一手建立。

當然,單此不足以讓陸四對王化龍看重,他看重王氏父子的原因是,這父子二人事蹟可與“嶺南三忠”媲美,爲漢家長歌。

張獻忠死後,王化龍與其子王應元就跟着孫可望去了雲南,後來孫可望仍用王化龍爲工部尚書。孫可望兵敗降清時,王化龍卻沒有追隨其一同降清,而是和兒子繼續追隨晉王李定國扶保明朝。

只是當時王應龍已經年過七十,實是老邁不能馳驅,所以在晉王不斷被清軍擊敗被迫放棄昆明後,王化龍有感時事艱難,遂對其子王應元道:“你爹我本是微賤之人,只因亂世靠了制弓手藝得了西王寵信,這才得竊䘵位。如今國事艱難,你爹我老的上不能提刀,下不能問事,更無法匡扶社稷,現晉王保着天子播遷緬甸,我腿腳實是跟不上御駕,又絕不能做漢奸,唯有一死報國。”

說完,王化龍自縊而死。

王應元痛哭之後對左右人等道:“自古父殉君,子豈能不殉父!”

遂自縊追隨其父一同入黃泉,譜寫了一曲父子忠魂哀歌,也展現了漢家最後的骨氣。

因了這個“忠”字,陸四對王化龍父子當然就要高看,且給予父子二人高職。

用王化龍爲陝西佈政、王應元爲延安知府的另一個原因是張獻忠的家鄉就在延安府的定邊縣。

陸四明諭天下以親王禮厚葬張獻忠,在其家鄉定邊爲張獻忠修建親王陵寢,這個工程由王化龍這個原西營工部尚書來做最好不過。

“我前番命將陝西一省分爲三省,以西安(陝西)、西寧(青海)、靈州(寧夏)爲三省省治所在,再以陝西行都司爲甘肅行省,以蘭州爲省治,如此西北之地除烏斯藏外便爲四省之地。四省之地如今人口怕不過六七百萬,真正是地廣人稀,西北之地也本貧瘠,巡撫擔一省軍政大權,然民生恢復還是要你這佈政來具體施策,你且說說如何治理這陝西省。”

說完,陸四看向王化龍之子王應元,笑道:“你這延安知府也說說看,你父子二人與我這監國一樣都是百姓出身,百姓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想來你們當比我清楚。”

這顯然是大順監國考校王氏父子了。

王應元肯定不能先答,看向父親。

向來不善言辭的王化龍略微想了想,道:“臣以爲治民首在治官。”

“噢?”

治民首在治官,其實是老生常談,個個都曉得的道理,但爲了鼓勵不識字的王化龍,陸四還是做出了願聞其詳的表情。

“就是要監視當官的,一人貪污,全家殺頭。”

王化龍的回答不僅讓陸四嚇了一跳,賈漢復等人也叫這老農民殺氣騰騰的話聽得一愣。

“別的臣不知道,臣只知道臣之所以追隨西王造反,是因爲狗日的縣官不給開倉放糧,他爲啥不開倉放糧?還不是因爲沒人管着他,上頭對下頭太寬鬆。這要是有專門的人盯着這幫當官的,不辦事砍你的頭,貪贓枉法砍你的頭,這當官的還敢佔着茅坑不拉屎,活活逼死咱百姓!”

以前對答時,王化龍不太肯說話,這會卻是話多,且明顯語氣激憤。

陸四當然不能如王化龍這般激進,過去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璋對官員夠狠了吧,可架不住人亡政息。歷朝歷代國初之始對吏治都是抓的極嚴,然後最多三十年吏治就不斷寬鬆,除了從中央到地方的官員形成了徹底的官僚體系外,也與社會經濟的發展脫不了關係。

好比朱元璋時貪污十兩就砍頭,那會的十兩能買一百石大米,是筆可觀的財富。可幾十上百年後,社會經濟的高度發展使得市場活躍,銀子購買力下降,十兩隻能買一千斤大米,爲了一千斤大米就把一個官員給砍了,肯定顯得律法苛嚴,近乎酷法了。

於是乎,先開一點小口子,這個小口子隨着社會的繼續發展不斷再開口子,最後就成了末期王朝弊政。

最直接的後果就是行政效率低下,如王化龍所言其家鄉知縣明知災民即將餓死,卻死不開倉放糧。

原因有可能是上面沒批來放糧的公文,也有可能是這個知縣同士紳勾結準備大賺一筆,還有可能是批糧的公文實際上面早就批了,但因爲整個行政體系效率的極端低下,一級一級層層批示,層層轉達,卻不知那災民一天都等不了。

歸根結底四個字——吃拿卡要。

這四個字看上去都不是大事,然而四個字加在一塊,遇到大事卻是要出人命的。

朝廷從中央到基層,官員們慣性思維出不了事,結果卻出了事,出天大的事,後悔都來不及。

“大順對貪贓枉法是絕不容忍的,中央現正在擬定律法,整頓吏治也是我大順的頭等大事。”

陸四對王化龍所言予以正面肯定,雖然他不準備推行太過激的政策。

王化龍卻搖頭道:“整頓吏治千百年來都一樣,但臣以爲整來頓去也沒什麼用,只要律法明文官員貪污枉法必禍及血親,這吏治不須整頓也會大好。”

“你的意思是?”陸四微微皺眉。

“一人貪污,殺子滅妻!”

說出這八個字時,王化龍壓根不理會周遭臉色都有些異樣,甚至難看的官員。

“當官的爲啥貪銀子?還不是要給自個,給老婆孩子撈好處。律法要是定了他敢貪污,就把他老婆孩子都宰了,他貪再多的銀子留給誰用?”王化龍憤憤不平,略微彎曲的駝背亦在微微顫動,看來是是對貪官污吏恨之入骨。

“布使此言未免過激了,官員貪污自當問罪,可妻子又未貪污,豈可一併治罪。”

賈漢復聽不下去了,他過去做明朝副將時沒少撈銀子,當了行營參軍、大順的兵政府侍郎後也沒少收銀子,這要按王化龍的說法豈不自個要被殺頭,還連帶着斷子絕孫?

監國那裡,向來是重纔不重德。

誰能替大順辦事,誰能給監國解決問題,纔是合格的大順臣子,而不是光說要殺人而不能幹實事。

“妻子或許沒有貪污,但卻享了那貪污得來的銀子好處!俺雖大字不識一個,但俺就知道一個道理,誰得了好處誰就該擔責。”

王化龍在西營就以正直聞名,如今雖是降臣,但說到他最痛恨的事情,那卻真是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怕。

“歪理,”

賈漢復剛想駁斥王化龍是不是在西營呆傻了,才建議株連子女這等荒謬之事,卻見監國若有所思。

一人貪污,禍及妻子。

誰得利,誰擔責。

兩句話聯繫在一起,讓陸四有點茅塞頓開。

是啊,你貪官的老婆孩子因爲你貪官大食其利,大得好處,東窗事發之後將你們一併問罪,有什麼問題?

符合邏輯。

不過,全部殺頭肯定不現實。

陸四尋思是不是回京之後親自過問一下律法修訂,如官員貪污這塊要明律禍及子孫,貪污重的老婆孩子一塊宰了,輕些的則給予刑罰,取消子孫兩代或三代的科舉權,便如從前順軍所到對於拒不投降的漢奸必株其親族,連根拔起一般。

爲人父者,有幾個不愛子女?

不想子女因爲自己的貪贓枉法被牽連,自當要守法。

律法配套,再施以監察、審計等手段,當能使大順的吏治良性運轉幾十年。

當然,陸四不喜歡胡亂施政。

株連當僅限於“治官”,而非“治民”。

百姓犯法,只問其身,株其無辜子女卻是沒有道理的。

當然,不讓官吏貪污的前提是大順也要保證這些官吏的社會地位、政治地位、家庭財富能高於當地平均水平。

否則,落差太大,官吏心態肯定會不平衡。

便同朱元璋給官員定的極低俸祿一樣,這當官的連老婆孩子都養不活,如何能安心替朝廷辦事,替百姓做事呢。

陸四讓王化龍將他的想法抽空寫成奏疏遞交行營,又問王應元延安府具體情況,如人丁多少,耕地多少,市面是否恢復等。

王應元一一作答,稱前番大順光復延安及西軍入侵延安都沒有造成延安大的破壞,現在延安府連同各縣百姓黃冊上的人丁有五十多萬人,躲避兵災的流民大概也有十幾萬人,初步統計延安府總人口當有七八十萬。

大順監國同延安知府的安民榜文已相繼頒發,府縣衙門成立之後便當以勸民耕桑之事,免以三年賦稅當能休生養息。

不過王應元卻提出一個問題,就是延安雖未經大的兵災,但府縣婦女流失率卻是極大,現人口中半數以上都是男性,女性只佔了不到三成。

這個問題不是延安一府,而是西北乃至整個北方的問題。

原因當然是兵災造成的。

婦女由於身體構造原因於天災人禍中生存能力本就不及男人,而無論是當年的明軍還是清軍,亦或順軍、西軍,無論軍紀如何都不可避免的會造成所經之地的婦女流失及死亡,背後也一定是斑斑血跡,難以直書。

而婦女的大量死亡及流失必然會造成當地性別失衡,性別失衡造成的後果肯定是娶不到老婆,生不了孩子,如果不能及時“止損”,當地的人口也休想恢復。

賈漢復低聲提醒:“甘陝總督奏稱西軍方面可裁撤十餘萬人,這些人安於各地,如果不能成家,恐成當地不安因素。”

“女人嘛,想辦法就是。”

陸四問賈漢復孔有德部的家眷大概有多少人,賈漢復說萬餘人左右,內中大半都是女性。因爲男的基本被順軍殺光了。

“少了,這樣,傳我諭令,叫北京將孔有德部家眷中年滿14歲未滿40歲的女眷全部送來西安,另外再選兩萬名滿洲女子一併送來。由甘陝總督孟喬芳予以分配各府,六成發西營降卒,四成發當地婚配。”

陸四轉頭對王應元道:“多了我也給不了太多,你延安府分4000,其他的你這個知府自己想辦法。”

4000婦女說多不多,卻能讓4000個光棍有老婆,有了老婆這心思就安了,便能本份種地,4000個光棍也代表4000戶家庭,怎麼也是他這延安知府爲治下百姓帶來的一大“福利”,王應元當然喜出望外,趕緊謝恩。

陸四讓他好生當差,用心爲百姓謀利,正欲回去時,他最親密的老夥計、那位險些被他裝麻袋扔運河淹死的大柱子來了。

望着大柱子背上插着的幾根楊樹枝,陸四真是哭笑不得,打仗嘛勝負兵家常事,有什麼大不了的,但一聽這傢伙連提督大印都丟給別人棄了大軍跑來時,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上前拿了一根樹枝就狠狠抽了一下,罵道:“你他孃的真是活德性!老子給你的提督大印難道還不如要飯花子的破碗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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