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大師是典型的平京風格,不多言語,上臺更是沿用苟教授那套說法,或者說苟教授就是受他的影響,才從國畫專業細分到了篆刻。
雖然荊大師的年紀比苟教授還小十來歲:“篆刻篆刻,篆書鐫刻,這纔是篆刻的根兒,興起於先秦,盛於漢,衰於晉,敗於唐、宋,復興於明,中興於清……”
現代咋樣,就沒有說了。
其實他是極爲認真的,三月初的江州還有點春寒,這麼大的教室也沒暖氣空調,他脫了外套,只有件紅色高領毛衣,就拿起印章石來給學生們示意:“中國古代繪畫書法,完成以後,必定有印章這個步驟,所以一直有書畫印一體的說法,哪怕現在臨摹古代作品,也要原模原樣的把印章給摹印上去,這就是我們皇宮博物館摹印工作的最主要內容,印章有大有小,譬如慈禧太后御筆寶印,就這麼大……”
也是萬長生那種動不動就比劃的風格,直接拿粉筆在黑板上面就勾畫出方框裡的篆體來,怕是有MINI IPAD那麼大的正方。
“也有圓的,譬如嘉慶皇帝……”
又畫一圓的。
萬長生開眼,他十足的鄉巴佬,哪裡見過這種頂級皇家印章。
但荊大師說的全都是這種,人家天天見!
“每枚印章的時代特點,個人風格、印文字體、章法佈局,運刀手法的輕重,屈伸、疏密、增減、挪讓,尤其是刀筆的情境和意趣,都要有深刻的領悟……”
萬長生聽得肯定有所得,但他控制住自己不要聽如意,還得記住自己是個助教。
可把目光放眼到整個課堂,美術生們基本上都是茫然的眼神!
這還是美術學院學生,其中很多是國畫專業的內行,對於篆刻都報以這樣隔行如隔山的反應。
可荊大師不看,說完這個,捋捋袖子就拿過臺上準備好的夾具裝上一枚印章石,戴上眼鏡開始鐫刻:“我給你們展示一枚趙徽宗在《祥龍石圖卷》上的私人印章……”
就開始悶聲不說話的呼啦啦了,萬長生還得把攝像頭精準的對好聚焦到荊大師手部,讓大屏幕上面展現出所有人都能看到的細節。
可不能冷場啊,萬長生摸出自己嶄新的雕刀和另外一塊練習石:“荊大師都是在皇宮裡面的見識見聞,我沒見過那麼大的場面,就是蜀川小廟前面一個擺攤的手藝人,有人肯定說了,你算什麼啊,走街串巷的江湖把式,嘿嘿,其實我要跟你們說,從古到今,刻章養活家人,取個漂亮媳婦,是不難滴……”
國畫繫系主任臉上都在黑線了,這特麼是上課麼?
幾個跟萬長生認識,正好上午沒事兒過來也看熱鬧的老師則忍不住跟所有學生一起哈哈哈。
整個氣氛可以說馬上就輕鬆起來。
也就荊大師兩耳不聞窗外事,專注於自己的手上一刀一印。
許久沒有到觀音廟前面刻章的萬長生,甚至懷念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像我這樣身材黃金比例,外表無可挑剔的江湖帥哥,今天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整個教室徹底哈哈哈的鬨笑。
誰能想到呢。
傳說中自從拜到苟教授門下,從來都是一絲不苟,各種自律勤奮字眼的學生會主席,會突然變得這麼油滑呢。
女生們都尖叫了!
喜歡!
荊大師終於從眼鏡的上方看了看萬長生。
因爲萬長生又在賣弄他那套刻章哄人的手法:“大哥啊,您這印堂發亮,財色雙全啊,刻個章不,十塊錢,絕對包您滿意……”
男生笑得直哆嗦:“好好好,刻一個。”
萬長生真要錢:“錢呢,微信支付寶轉賬都可以啊……”
學生們笑得更瘋了。
那男生訕訕的摸出錢來,萬長生立刻給大家展示了一把:“江湖藝人是這樣收錢的……”
他把手在鈔票上一過,單手拇指快速撥動,居然瞬間就把錢疊起來塞自己袖口裡!
端的是風捲殘雲,無影無蹤,有來無回。
整個教室從極鬧到極靜只有瞬間,原來萬長生真的有這種江湖手藝!
男生們忍不住吹口哨!
老師和系主任都面面相覷,這氣氛……跟大家熟悉的上課區別也太大了吧。
萬長生已經在跟顧客套近乎:“叫什麼?張春燕……大哥,您這名兒也太女性化了,我們得來個陽刻的印章,才能鎮一鎮啊……”
學生們笑得前俯後仰,肚子都疼了!
萬長生也趁機在黑板上勾勒出陰陽兩種刻法,給大家科普下。
順便把這篆書的張春燕三字給書寫出來:“篆刻的美,首先就在於篆書字體的美,這種美感在哪裡呢,象形文字的魅力,篆書很多都跟象形文字有關,你們看……”
鬨笑嬉鬧無影無蹤,學生們眼中只有專注。
原來如此!
系主任還有點不太相信的回頭看了看,這種極鬧極靜的反覆更迭。
竟然完全都在萬長生的掌控中。
這纔是教學嘛。
如果學生都聽不懂說的什麼,何來興趣呢?
曲高和寡,不光是因爲陽春白雪,也有身段放下得不夠的原因,一味的指責是受衆不懂,跟顏從文那種故弄玄虛,也不過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這時候學生們再看,剛纔荊大師寫的篆文慈禧印、嘉慶印,就有點能夠明白那字體的意趣在哪裡了。
萬長生清朗的聲音,被學生們恍然大悟的安靜襯托出來,特別出衆。
埋頭的荊大師終於側臉看了看旁邊的年輕助教。
結果萬長生解釋完知識點,又開始奸商上身,嘿嘿笑着湊近張同學:“你看,您這張字,末筆在東南,青龍玄武,這是四象中的少陽,象徵四季中的春季,還沒女朋友吧?”
教室裡面再次發出一片狂笑,好些學生使勁拍打桌子了。
張春燕滿臉漲得通紅:“不是……等着你介紹麼?”
好多人笑得都喘不過氣來。
萬長生神秘兮兮:“刻章十塊,但拆字就是一百塊了,大哥,算算姻緣不?”
張春燕真是信了他的鬼,使勁點頭!
浪潮般的年輕狂笑聲中,關老太坐在前排角落,溺愛看着萬長生耍寶,笑着搖頭。
系主任終於忍不住小聲提醒下:“適可而止,課堂紀律還是要保證的!”
萬長生只好收斂點,悻悻的起身:“這就是傳統藝術的魅力,學習篆刻,自然也會對《易經》、《八卦》、《風水》等等涉獵一些,拆字這樣的小把戲,養家餬口還是沒問題的,要是能有我這麼優秀,發家致富走上人生巔峰,也不是不可能。”
邊說,萬長生手上卻在邊快速的鐫刻,他甚至還注意到荊大師的速度手法,不讓自己有比試的感覺,就是中規中矩的普通刻法,甚至還故意刻得比較淺,這樣才能顯得他這快來得容易的原因。
玩笑歸玩笑,尊重前輩是必然的禮儀。
解說屏幕上荊大師的刀法技巧,都儘可能淺顯易懂:“印經裡面說到,吾所謂刀法者,如字之有起有伏,有轉折,有輕重,各完筆意,不得孟浪,非雕鏤刻畫、以鈍爲古、以碎爲奇之刀也。刀法也者,所以傳筆法也,荊老師的筆法就是厚重樸實,大家注意這點……”
荊老師居然停頓下來,把印章朝着鏡頭展示下,還用刀尖敲敲,意思是這點麼?
萬長生自然又是好評如潮的堆上去。
對專業人士,對人家幾十年的功底,這真說不上是阿諛奉承,算是同行之間的商業互吹吧。
居然讓荊老師時不時就停下來配合他說話了!
甚至還不由自主的順着萬長生說的碎刀徐進,一點點推。
搞得萬長生像個解說員,跟大師配合得天衣無縫
可能刻了一輩子的章,這是最舒服的一回。
誰不喜歡這種高山流水知音的感覺呢?
況且還是來自這麼年輕的小夥子。